过了半年,周予淮在新郡安曼酒店再一次遇上曹励。
周予淮从不约在安曼谈生意,那里故弄玄虚,进电梯还要安检。但那回是凯莱制药的祝瑞约的地方。
经理领他们走上花园露台,问是偏好水景还是阳光房的座位。露台上很安静,人们大多轻声交流,偶有杯盏触碰的声响。只在火塘边有个人豪饮畅谈,边上围着一圈姑娘,正是曹励。那应该是“秘闻”最风光的时候,拉来十几位硅谷投资人站台。
一个女服务生给他们端去啤酒——红白竖条的弹力t恤,俗气的红色塑料包臀裙。大概是啤酒厂商赞助的制服,露台的女服务生无一幸免,男侍者则是火红的长裤。
周予淮顿住脚步,站在一棵绿植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服务生。祝瑞和司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曹励同女服务生说了几句话。她微微低着头,唇上是礼貌的微笑,偶尔回个单音节的词。她脸上有不自在的神情,却又像是心不在焉,眼里半色调的灰淡和七年前在病房门口如出一辙。
看得出曹励和乔卿是认识的。因为曹励不吝得对在场的其他女人拉拉扯扯,但和乔卿说话时认真几分,起码收起了色眯眯的打量。
周予淮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开始领班经理误以为他喜欢曹励那桌的柴火堆和烧烤,于是提议不如去西侧的火塘边坐。又过良久,在他直勾勾的眼神里,不会再有人对周予淮看上了那个廉价套裙包裹的女服务生抱有任何怀疑。
但当乔卿把沾着水的端盘夹回腋下,拿着刷卡机往露台入口走回来时,周予淮一言不发地转身往电梯口去,他背对着服务台,一连按了四次下行键。
祝瑞跟上前去,周予淮还笑说露台阳光刺眼,还是二楼的茶餐厅氛围更好。那天祝瑞提前走了。周予淮在酒店地库里发了会儿愣,让助理去找曹励的联系方式。
他在车里等来曹励,言行间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的滑稽。
“是我朋友,淮哥。”曹励倒是个不记仇的,他弯腰支着手肘趴在商务车后座窗口,和周予淮套近乎。他嗓门儿大,酒气大口呼进窗里。周予淮微皱了下眉,还是打开车门让他上来。
曹励猿猴般爬进来,伸展一下脖子。“我女朋友和她熟。她在这里做了半年多了。半工半读。夏天刚研究生毕业。”曹励说乔卿现在工作日在ho的画廊上班,周末和晚上在酒店兼职。
“她为什么要半工半读?”周予淮问。
曹励吞下一个酒嗝,耸耸肩,“不知道。家里没条件呗。”
周予淮眯着眼睛看他,不知是觉得曹励在撒谎,还是认为曹励接触乔卿别有目的,毕竟这人曾经拿冯安作幌子。其实周予淮想得过多了。乔卿怕是非,不会和冯安有太多牵扯,更不会让别人知道她是冯安养女,否则何必这样打工赚学费。
“我介绍你们认识呗淮哥。妞儿也漂亮。”曹励挺卖力,掏出裤带里的手机,边打字边说:“你稍等,我让我女朋友去说。今晚我们攒个局。”
“不行。”周予淮立即道。
曹励疑惑地抬头。
“我……”周予淮理了理外套领口,“我要理发。”
曹励望着周予淮那齐整利落的板寸,几秒后,低下头伸手捋了把自己鸡窝样的碎盖头,接着又问:“那要不明天?”
“不行。”
“那、哥……”
周予淮打断了他,“等我电话。”
曹励殷勤地称谢,因为不知道具体该谢什么,嘴里囫囵话转来转去。他下车之后又敲开车窗,为难地拧着眉头,举着手机指给周予淮看:“哥,大事不好。我女朋友说这妞有男人了。”
周予淮不耐地“啧”一声,掸去袖子上的灰,升起车窗。
那天凌晨,司然在院子里松土。铲口在月色下微微闪着亮,一下一下的,勾成银色圆弧。扣着铲柄的指节在夜色里显得苍白。他把铁锹扔到一边,就着花坛坐下,慢慢仰起头,看向远处城市的轮廓。
他想人之间的缘分像是冒着恶臭的沼泽。一铲子下去,空气里到处都飘浮起变质的孢子。这些孢子很多年前就种在人的心底,渐渐长成囊群,躲在见不着光的阴湿地里。于周予淮是这样,于他也是。
乔卿彼时的男朋友叫做代洋,管一个动画特效工作室。
小伙子很有骨气。周予淮把他约出来不到五分钟,代洋怼脸就是一拳。
周予淮止住要报警的餐厅领班,给代洋写了一张空白支票,与很多年前乔卿带去医院给他的一样。时间和命运让潦草的收款人周予淮爬到了右下角签名处。小伙子却把支票撕碎扔回来。
不过两天,社交媒体上传起了视觉美术工作室“岱映”抄袭的消息。几家知名的特效公司都发文声讨,定要一查到底,不惜对簿公堂。
同时周予淮让人准备了两百多页冯安的真真假假的黑料——度假村经营风险、关联公司清算信息——叫代洋的父母明白,乔卿这个养父资不抵债,就是个负累。这事上周予淮也不全在诓人,那时候冯安的财务状况糟糕透顶。
代洋主动约周予淮见面,说他决定退出。代洋告诉周予淮,等她知道你做过的这些事,她肯定后悔和你在一起。周予淮笑了笑。
周予淮给曹励拨电话,说两个礼拜后的周六,定在大提顿蛇河河谷。他说再过半年那片地会被捐给国家公园,不如趁这个机会去走一走。
周予淮说话的口吻仿佛同曹励是十年的老相识。曹励向周予淮打包票说乔卿一定会到场,并且在接下来的两周里给周予淮的助理打了七个电话,捎上了另外八个酒囊饭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