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五个小时开不了口的事情,再给他五天大约也是徒劳。他心里生出些毛刺。在乔卿送他走到前门草坪外时,司然突然问:“你还是想离婚吗?”
乔卿微微愣了,像是没能听清他的问题。
司然心里嘲笑自己真是选择了一个绝佳的策略——强迫她在发酵的植物尸骸前站上一个小时,期冀这能改变她想要离婚的决定。
阿岩放好行李,合上后备箱。拉开驾驶座车门时,阿岩瞧了眼手表。这动作被乔卿捕捉到了,她显得有些不自在,张开嘴想说句什么,却没能从嗓子眼挤出声音。
司然看了阿岩一眼。阿岩立即说:“矿泉水没了,我去趟超市。”说着关上车门,发动车子走了。
四周再静下来。司然回头看着乔卿。他盯着她的脸,一直不移开视线。
“你不赶飞机吗……”她问。
“飞机可以等。”
他沉默片刻,再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问她是不是想离婚。
这回乔卿听清楚了。她手指在衣角摩挲,再开口时音色很轻,“我一直以为,婚姻是暂时的安排,方便财产的划分……”说到最后她的嗓音微弱得不及海风吹过。
“不对。”司然打断她,脊柱像是打了钢筋般僵挺着:“我喜欢你。我和你过一生。”
他见她低下头去,鼻翼微张,皮肤上覆盖淡淡一层汗毛,如同刚转熟的水蜜桃的绒衣,面颊透出淡红。
布扎的公务机升至四万一千尺高空时,司然想这或许是个蹩脚的开始,但她至少是笑着的。
她与周予淮六年前的重逢却不是这么顺利的。
那年司然二十四岁,乔卿是一样的年纪。距他们前次在手术室外的初见,已经七年有余。七年来周予淮从未提过乔卿。这让司然误以为深藏在自己脑海一隅的与她有关的复杂心绪——有轻蔑也有好奇,甚至还有一点不甘的悸颤——都是属于他自己的晦涩不明。
但事实证明同样的晦涩像是墨绿苔藓般静静生长在周予淮心底。多年前躺在病床上面对乔卿时,周予淮脸上宿命般的炽热和扭曲,从来不是司然的想象。
司然曾经猜测是否周予淮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乔卿,扬眉吐气一般地回敬高尔夫球场的屈辱。
但同年在费尔蒙酒店的私人画展遇见目光躲闪的曾家城时,周予淮都没能认出来。秘书告诉他对方的姓名,他回想好一会才上前,面目温和地握手寒暄。
对于在那件事里同样无动于衷看着他受辱的冯安,周予淮甚至展现出特别的大度。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冯安当年自己拿着度假村“预支”的一年工资——事实上是严重伤害罪的封口费——盘下y城旧区一家破产的洗衣店。
半年后这个洗衣店撤去门面和前台,装上几十台机器,雇佣十五个快递员,每日来往于大学城宿舍取件送件,伺候少爷少奶们清洗晾晒。再过一年半,相邻三个省六家干洗店加盟进来,周予淮把连锁洗衣品牌卖给了一家大型电商平台。
周予淮拍着冯安肩膀,笑说这是他的第一桶金。
但对于乔卿,周予淮从来不会那么宽容。他说乔卿是把软骨头,她凭什么拥有那样的眼神。司然问是他什么样。周予淮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司然明白。他说的是乔卿眼睛里对别人啧啧称赞的事物的无动于衷。
无能和软弱让乔卿像是狗尾草一般随风起伏,早早放弃了抵抗和斗争。在那双永远对不上焦的眼眸里,仿佛奶白色开司米披肩就该拖拽在泥水里,仿佛荒淫无耻与天真无邪一样令她兴味萧然。
她缩在蜗居里紧闭房门。司然焦躁徘徊,付以粗鄙的沉默。
周予淮踩碎这甲壳。她闭上了眼睛。
关于六年前发生的事情,司然耳闻几件,目睹一些。周予淮和乔卿造的孽,系在一个叫曹励的人身上。
和众多听到“财富自由”就欣快感上头的布扎创业营学员一样,曹励打听到周予淮的行程,在麻省某私立高校的冷餐酒会上面容堆笑地截住他。
通常助理会把来乞讨的年轻人推开,但曹励口中嚷嚷是冯安引荐来的,于是周予淮客气地同他握手。
曹励介绍了那个叫做“秘闻”的社交平台——用户可以匿名分享最隐秘的心思,不用顾忌政治正确或是道德绑架。曹励自豪地说框架和后台已经弄好,天使轮还融了两百万美金。平台第一批招揽了五千名测试用户,还另有两万个在排队等邀请码。
后来莫尼闲聊时说起,他当时想提一嘴有关网络霸凌和性骚扰的法律风险。曹励这般孱弱到只能利用人性的狰狞来发财的玩意儿,迟早会被钉上乌合之众竖起的火刑架。
但曹励脸上原始蒙昧的亢奋似乎令周予淮来了兴致。周予淮笑着说不如你分享一个秘密。
曹励有些懵,“我自己的秘密?”
“是。”
“为什么?”曹励脸上流露出警惕,混淆着将要中百万大奖的兴奋。
“我想听。”
曹励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难堪地调笑这是真心话大冒险吗。但周予淮没有笑,圆桌周围的捏着高脚杯的五个人的嘴角也纹丝不动。周予淮抿了口酒,视线从玻璃杯中波光粼粼的液体转到曹励脸上,“说说看。”
周予淮毫不避讳的探寻像是柄锋利的刀刃架上对方脖颈。曹励转动下巴,胸口塌下来,用软绵绵的口气交代自己并不认识冯安。他曾在娱乐报纸一角看到周予淮和冯安的合影,刚才一急就拿来做由头。边上的人嘘他,笑骂这算是什么黑料,太敷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