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坎儿抄起鞭子跳下车,瞪起眼珠子说:“啥钱,你小子瞅清楚了,这是日本兵营的货,你们也敢劫?”
边三儿双手叉起腰不紧不慢地说:“吴大坎儿,你他妈真是给脸不要脸呀,还他妈的当起汉奸啦,整来俩小日本子撑腰,这帮小日本子在咱边大爷这儿算个蛋。废话少说,今天交钱走人,不交钱就得从你边大爷咱裆里钻过去。”
大坎儿腾地涨红了脸,把马鞭向车辕上一拍厉声说:“他娘的,在你大爷头上拉屎。你吴大爷手都痒痒了十几年了,今天让你小子们知道知道你吴大爷的拳头不是吃素的。”
边三儿紧往后面退了两步,“哟嗬,敢叫板。”然后向后面一挥手:“弟兄们,上。”
十几个黑衣人一涌而上。石头见事不妙,跳下车立马向上冲,刚跨出一步,脚下就被人拌一下,一个马趴结实地扑倒在地上。俩日本兵也被眼前突然生的场面惊呆了,出门时长官不让带子弹,俩人端着大枪在一旁“巴嘎,巴嘎”地乱嚷。大坎儿刚出手抓住一个黑衣小子脖领子向后一扽将其摔倒在地,后腰就被人抱住,几个黑衣人一齐涌上,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二百多斤的大坎儿死死地按倒在地上,一个黑衣小子喘着粗气抬起头问:“三哥,咋儿着?”
边三儿犹豫了一下,狠狠地说:“妈的,不给他点儿厉害地就知不道马王爷三只眼,废了他。”
一个黑衣小子提着把二尺多长的砍刀冲上前,冲着大坎儿的左脚后跟儿比划了一下犹豫着不敢下手,边三儿一把夺过砍刀,挥起刀狠狠砍了下去。大坎儿“啊——”地一声惨叫,挣扎扭动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边三儿走上前踢了踢昏死过去的大坎儿身子,然后壮起胆子冲着四周远远围观的人们高声喊道:“都他妈地给我瞅好了,这就是顶撞贺六爷的下场。赶明儿谁要是不交份子钱,先砍马腿再砍人腿。”说完,又走到也被按在地上的石头身边,“呸”地将一口黏痰吐在石头脸上,“今儿个算你小子命大,饶你条小命,过会儿跟那俩小日本子说,让他们也给老子守点规矩。”说完,冲后面一挥手:“撤。”
石头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擦去脸上污物,急忙上前抱住大坎儿。只见大坎儿双眼紧闭身体瘫软,嘴里“喔,喔”地吐着粗气,裤腿已被一大摊血水浸透。石头向着远处的人们喊:“来人哪――,救人哪――,救命哪。”
人们纷纷躲进屋里,没人敢出来帮忙。俩年轻日本兵围了过来,一个士兵用刺刀将大坎儿的裤脚剌开,仔细查看了一下刀口,用日语对石头说:“可能是脚跟腱断了,要马上送医院。”然后熟练地解下自己的绑腿带,紧紧勒住大坎儿的小腿止住出血,又从衬衣上撕下一条白布细致地裹好伤口。石头好像没听明白日本人说啥,还是不住地向远处大声叫喊着。两个日本兵商量了一下,没再管石头,一人牵起一辆马车走向兵营。
看着黑衣人和日本兵全都走远后,街坊邻居们才敢聚拢过来。估计是有人给带了话,没过一会儿,翠儿娘和翠儿也疯了似的跑了过来,一见到大坎儿的惨状,全都没了主意,只有抱着大坎儿失声痛哭的份儿。有好心人卸了自家的块门板扛过来,大家帮着将大坎儿抬上门板送回了家,翠儿娘央求邻居去北关请专治跌打损伤的老中医。一袋烟的工夫,大夫请来了,老中医认真清理了大坎儿左脚跟上的伤口,撒了些止血生肌的粉剂后对翠儿娘说:“人没大事儿,就是脚筋断了,估摸着这腿以后就废了。”翠儿娘和翠儿守在炕头只是低声哭泣,却没有一星点儿法子。
快到掌灯时分,大坎儿慢慢地醒来,听着几个热心邻居紧一声慢一句安慰的话,大坎儿没有一丝表情,两眼死死地盯着屋顶。翠儿沏了碗红糖水端到大坎儿嘴边,大坎儿死死咬着嘴唇,不喝一口也不吐一个字。
天黑下了来,大伙都渐渐散去,一直蹲在穿堂屋的石头挑开门帘慢慢地走进里屋,低着头站在炕前瞅着大坎儿,嘴角抽动了几次也没有说出话来。微弱颤抖的油灯光亮下,只能看到石头的眉头拧成了深沟。突然,石头“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冲着大坎儿“咣、咣、咣”磕了三个响头,又转向翠儿低声说:“姐,以后爹就靠你了。”
石头从来没有叫过翠儿“姐”,更不可能叫过大坎儿“爹”,这一声“姐”和“爹”还有没头没尾的话把翠儿吓了一跳。翠儿立马问:“你要干啥?”
“不干啥。”石头说着站了起来,边向外走边说:“不早了,我去喂牲口,躺下了。”
听到石头叫出“姐”和“爹”的一番话,大坎儿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待到石头出去好一会儿后,大坎儿才深深地叹出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两滴大大的泪珠流出了眼眶。看着大坎儿好像睡了过去,翠儿娘招呼翠儿也回屋睡觉,翠儿不愿离开爹,就伴着娘合衣睡在了爹的身边。
夜深了,黑暗和阴沉笼罩着滦州大地。屋里没有一丝光亮,可大坎儿的眼前却明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伤口的一阵阵疼痛,更多是心底里撕心裂胆般的痛,让大坎儿不可能闭得上眼睛。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尤如拉洋片一样,一张一张地从眼前划过。六十多年过来了,多少次从刀尖上走过,那么多出生入死的日子让大坎儿几乎对痛苦已经麻木了。吴大坎儿的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无大坎儿——希望自己一生都没有大的坎坷,再大的坎儿凭着自己的一身英雄虎胆也都能扛得过去,可这一次的羞辱让他实在难以招架,这口恶气怎么也无法咽下。拚?拖着一条残腿,还有这孤儿寡母的怎么拚。走?这个世道还能往哪儿走?背着一世的羞辱又怎能一走了之?!大坎儿的脑海里像有无数只无头苍蝇,“嗡,嗡,嗡,嗡”地飞着、撞着,让大坎儿烦得想大声呼喊,想用挥拳狠砸,把这个混沌无耻的世界砸个稀巴烂。可是,当听到翠儿娘和翠儿渐渐均匀的呼吸声,他只能忍,狂般地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双拳攥得冒出火。
暗夜在一分一秒中悄悄逝去,大坎儿不想让明天到来,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马上到来的天明,正在胡思乱想着,忽听到“咣当”一声,像是院门被撞开了。翠儿娘“呼”坐了起来,一边惊慌地问:“咋儿地啦?”,一边拿起火柴点着油灯。其实翠儿娘也几乎一夜没睡,只是怕吵醒大坎儿和翠儿,一直不敢翻身动弹。
大坎儿刚挺直身子坐起来,左脚跟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又不得不躺下,嘴里还是安慰着说:“没事儿,兴许是黄鼠狼钻鸡窝里儿了,喊石头瞅瞅去。”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带着一股冷风闯进了里屋。翠儿娘慌忙举起点亮的油灯,微弱的灯光下,只见石头站在炕前,“咚”地一声将一个湿漉漉的布包扔在地上,然后“咕咚”跪在炕头前,冲着斜靠在炕头的大坎儿说:“爹,我给你报仇了,我把贺老六给宰了!”
“啥?!”大坎儿两手强撑着坐了起来,翠儿娘赶忙去搀扶大坎儿,翠儿也吓得“妈呀”一声躲到娘的身后。全家人这时才感觉出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屋内。大坎儿吃惊地问:“你,你干啥啦?”
“我把贺老六给宰了,这是他的狗头。”石头站起身,把布包向身后踢了踢,又一字一句坚定地说:“你们不用怕,一人做事一人当,一命抵一命,一会儿俺就去报官。”
大坎儿忍着剧烈的疼痛把身体一点点挪蹭到炕沿儿,一把拉住石头的袖子歇斯底里地说:“唉呀,你这傻小子呀,咋干出这么个傻事呀,咱的命可比他们金贵呐。”
石头扶着大坎儿斜躺下,梗了梗脖子说:“反正咱不能就这么地白白地受欺负,得让这王八蛋不得好死。”
大坎儿没多思索,扭头冲翠儿娘说:“她娘,快,快溜儿给石头找身儿干净衣裳。”然后对石头说:“孩子啊,你的情我领了,咱命金贵不能就这么白白去送死。听爹的,趁天黑你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不中,我走了你们咋儿办?”石头拧着脖子犟了起来。
大坎儿急了,瞪起眼睛骂了起来:“你小子他娘的犯傻呀,你杀了人,你跑了,他们又能拿我咋儿着。再说了,还有王法呢,他乐亭帮再势大也大不过天去。”大坎儿又对身后的翠儿说:“去,给石头揪点吃的,多带上点。”
翠儿娘摸索着从炕柜里找出了身夹衣,让石头把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裳换下。杀了人毕竟心慌,石头两手抖得厉害扣冸儿怎么也解不开,大坎儿怕耽搁久了时间,忙催促着石头:“别换了,拿上就快走吧。”翠儿从灶上收罗了些头天剩下的干粮,用屉布包好塞在石头怀里,然后抓住石头的手说:“弟啊,快走吧,走得远远儿的,不叫你千万别回来。”
石头深深地向翠儿点了下儿头,抱着衣服和干粮包扭身就要出屋,大坎儿忽然想到什么又叫住他:“对了,贺老六深宅大院的,还有一帮子打手,你怎么进去的?”
石头没有多想就如实地说:“前几天我就听人说起过,贺老六看上了北门外张家油坊的小寡妇,半夜总偷着往人家家里钻。刚才我试着过去一探,还真堵了个正着,我就一刀把他给宰了,头提回来给你解恨,尸我扔到护城河沟里了。爹你放心,老张头和他儿媳妇恨贺老六恨得牙根儿痒痒,他们说就当啥都没看到绝不去报官。”
大坎儿若有所思地“哦”了声,然后催促石头快走。石头“咕咚”一下再次跪在地上,“咚,咚,咚”给大坎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从地上提起脏布包起身就要出门。
“站住,把包放下。”大坎儿突然命令道。
石头犹豫地盯着大坎儿,大坎儿解释说:“你赶紧走,别让人看到。这脏东西我会处理。”
石头把脏布包放在屋门口,又向屋里深深鞠过一躬后匆匆出了屋门。
大坎儿支撑着身子慢慢地又躺回炕上,深深地叹着气歇了会儿,然后对躲在炕头怔的翠儿娘和翠儿说:“你娘俩到西屋歇着去吧,让我一个人安安生生地待会儿。”
翠儿和娘下了炕,翠儿娘给大坎儿盖好被子,又俯身要拿地上的脏布包,大坎儿厉声地制止道:“别动,这哪儿是你老娘儿们的事,快溜儿给我出去,让我安生安生。”
娘俩躲出屋,大坎儿一个人静静地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满屋的血腥味儿对他来说熟悉而又陌生,算来快二十年没动过血气了,当年在大坎儿手上也有过几条人命,年轻时赤条条的一条汉子,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的。路遇不平,哪儿管过生死,从来都是血气方刚,手起刀落,杀得个麻利痛快。现如今面对着这颗血淋淋的人头,大坎儿有生以来第一次犯了难,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价值,坏人的命不值钱,可咱的命金贵哪!算来石头进到吴家已经有十一个年头,从一个四六不懂惹事生非的毛头小子成长为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大坎儿看在眼里爱在心上又生出几分怨,爱的是自己一手调教的小伙子终于叫自己一声“爹”,怨的是不该背着自己做如此天大的事来。
窗户上透出了微微的鱼肚白,天要亮了。大坎儿不由自主地“呵呵”乐了两声,手在厚实的肚皮上拍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值啦,值啦。”然后慢慢地坐起身来,强撑着身体下了地,左脚轻轻踏在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紧咬住牙关。他慢慢俯下身子从地上抓起那个裹着人头的布包背到肩头,然后一步一踮轻轻地挪到穿堂屋,顺手从堂屋门角抄起一把铁锹的木把当作拐棍拄着,小心翼翼一挪一蹭地来到院里。躲在西屋时刻关注着大坎儿去向的翠儿娘和翠儿赶了出来,翠儿娘吃惊地问:“你?这是要干啥?”
“咳,我估摸着石头走远了,该去县衙报个官,咱主动大义灭亲,没准儿还能给个奖励啥的。”说着,随手从石桌上拿过一把镰刀,将刀刃在布包的血污上蹭了蹭,翠儿娘不解地追问:“你这又是干啥?”
大坎儿镇定地乐了乐说:“你呀,就是爱操闲心,我是给石头找个凶器,省得捕快们来家里搜来搜去的。”
不放心的翠儿上前搀起爹的胳膊说:“爹,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大坎儿把胳膊狠狠一甩厉声说:“你个姑娘家瞎掺和啥?!老实在家陪着你娘,别再给我生事。我去去就回。”说完,拖起伤腿一步一顿地向院外走去。走出院子,大坎儿突然停了下来,他回过头仔细打量一番大门上方那块写红“通达货栈”腥红大字的牌匾,又望了眼牲口棚里打着响鼻的大青骡子,然后拄着木棍坚定地向城里走去。
刚过丑时,将滦州大地被凌晨淡淡的薄雾包裹着,厚实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楼若隐若现如同仙境一股。不同于在田里种地的乡下人,城里人不用下地也就没有了早起的习惯,除了零星的几声狗叫,滦州城内外几乎没有一点人气儿。大清时,为防土匪和盗贼,城门由警察把守亥时关辰时开。如今民国了,城墙早已失去了安全防卫的作用,城门也就一年四季大敞开着。从车站到城东县衙不到三里地,平日里也就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能到,但大坎儿今天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咚,咚,咚,咚”,硬木棍坚实地戳在城里的石板路上,让吴大坎儿心里感觉特别踏实,左脚跟的疼痛似乎也麻木得没有一点感觉,大坎儿走几步就一抬头,仔细地打量欣赏起从滦州站和滦州城的每一景每一物、每一街每一巷,如同一名得胜还朝的将军,和每个迎面走过来的大人或孩子点头致意。一晃从东北来到滦州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悠闲过骄傲过。一步步挪到了小东街的县衙门口,大坎儿在街边找了个石墩坐下,眼前的县衙还是那么古朴,几十年了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只是院中央大旗杆上挂着的那面脏兮兮的五色旗,像是谁家孩子洗过几水的尿戒子,少了当年黄龙旗的气势。原来安放在县衙大门口的惊堂鼓早就没了踪影,大坎儿喘过几口气,卯足力气撑起身子来到紧闭的院门前,“啪,啪,啪”地拍了几下大门,然后高喊:“来人哪,我杀人啦,我要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