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痛苦越演越烈,甚至压过了原本的快乐。有时仅仅是因为他独自去镇上赶一次集,或者她单独去果园摘一次梅子,都会让他们各自捂着疼痛不已的胸口,跌倒在地。
两人之间为此爆发了第一次争吵。
紧接着是第二次,第三次,以及后来的无数次。
看着姑娘日益憔悴的脸庞,还有两颗半心被分割的边缘处渐渐渗出的鲜血,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胸膛中产生了,这其中既混合着牺牲自己的心酸,也交织着保全恋人的释然,一半甜,一半苦,实在难以描述。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将那半颗心还给了姑娘。
虽然两颗半心又重新合成了一颗心,长回姑娘的胸膛里,但中间却留下了一道很深的裂痕,再也不是过去那颗完美无暇的心。
至于失去心的他,从此之后,就又是那个不懂爱与恨的无心人了。
无心人离开村子时,姑娘没有来跟他道别。
只有那只任性的小猫追了上来,围着他喵喵叫,怎么赶都不肯走开。
换做从前的他,大概会直接丢下小猫,兀自往前走自己的路。可如今的他,虽然同为无心人,和最开始的时候,似乎有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蹲下来,抱起小猫,想起了曾经姑娘抱着猫朝自己走来时的微笑,这才发现,尽管那半颗心早已不在胸中跃动,但曾因它而生的所有情愫,都留下了微弱的痕迹。
这些痕迹变成了回音,在他空荡荡的胸膛中,回响了一次又一次。
仿佛余生都不会停息。
带着小猫一起流浪的无心人,失掉了流浪的目标。
他不再去寻找第二颗完美的心,没有那个必要,曾经拥有过心的经历,已经足够让他知道面对各种状况时,该给出怎样才算合情合理的反应。
尽管这些反应,都并非出自真心。
这样的无心人不会再被嫌弃和排挤,在流浪的路上,能时不时获得旁人的善意,让他和小猫在寒冷的冬夜里,也能找到房间借宿,有暖烘烘的被窝和食物。
但无心人发现,这些东西都无法弥补他胸膛里的空洞。
曾经有过心又失去的后遗症,始终无法痊愈,反而总在孤单的深夜里,萌发出一种他从没体验过的,名为思念的东西。
思念的中央,站着那个离他好远好远的姑娘。
无心人将小猫紧紧抱在胸前,听着窗外的风雪呼呼作响,流下了生命中的第一滴眼泪。
虽然他并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在往后的日子里,无心人依然四处漂泊。
他会许多门手艺,足以养活他和小猫,但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他要去认识许许多多,有着不同经历的陌生人。
无心人会帮助这些陌生人完成一些急切的工作,却从不索要金钱或其他物件当做报酬。
他唯一索取的回报,是当午夜来临,所有人都入睡之际,借用一晚他们的心。
这样,他就能把这颗借来心放进自己的胸膛里,做一个有心人的梦。
他在梦境中,看到过一颗完满的心是如何被撕裂毁坏,也看到过一颗残缺不全的心是如何恢复痊愈。尽管这些陌生人的心,在经历过各自的纷繁人生之后,都满是漏洞与伤痕,但只要残留其中的感情是真实的,那就是他所怀念的,活着的味道。
哪怕等天一亮,他从梦境中苏醒,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但这种充实的感觉毕竟是虚幻的,短暂的,每当他将借来的心交还给原先的主人,都会感到自己胸中的空洞,越扩越大,难以掩盖。
没有办法,那些胸膛充实的普通人,那些有资格去爱与恨的人,至少他们天生都有一颗心。
无论完美与否。
不像无心人,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又过了若干年,无心人不再年轻。
陪伴他的小猫也渐渐变成了老猫,在某个温暖的春日午后,睡在他怀里,不再醒来。
无心人在流浪的路边找到一块荒芜的草地,将老猫的躯壳埋下去,垒起一个小小的坟墓,然后在旁边坐了很久,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猫的坟墓上萌发出一个稚嫩的幼芽,很快长高长大,抽出枝条,长出叶片,变成一丛翠绿色的植株。
植株顶上,开出了一朵火红色的玫瑰花,它在风中微微晃动,像只顽皮的猫咪一般,轻轻蹭着无心人的手。
无心人突然就有了主意,他摘下那朵玫瑰花,朝自己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他需要穿过荒漠,跨越重洋,翻越高山,将来时的认识的所有人,又见过一遍。
他们都还记得他。
走了很久,无心人终于回到了当年那位姑娘居住的村庄,带着那朵永不枯萎的玫瑰花。
村口那棵老树还在,无心人在树下停住,踌躇很久,没有往里走。
直到他想找到人先走出来,看到了他。
两人四目相对,马上认出了对方,但只是互相看着,都没有说话。
当然,那位姑娘如今也不年轻了,容貌不如从前。但无心人仔细看的,却是她的那颗心。
那颗曾经娇嫩光滑的完美之心,中央仍然有一道贯通的裂痕,不过相比当年分别之时,已经淡薄了许多。然而在心的其他地方,又出现许多新的疤痕与破损,重重叠叠,反反复复,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看得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它不断受伤,不断愈合,竭尽所能地承担生活中所有的苦难与释然,带着伤痕与骄傲,始终顽强地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