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配缨不觉得程瑞窝囊,她喝醉酒时拉着程瑞跳舞,程瑞懒得配合,酒后照料也一任仆人处理,没什么多余的温柔,这样的分寸反而让她觉得舒适。一日喝醉了,她稀里糊涂地跟程瑞讲起自己在梦中跟何昀的一生,程瑞便静静地听着,不因觉得她在发梦强行唤她回现实,也不随声附和追问。她要说,他便听着。
她也曾问程瑞,为
何要接受这桩婚姻,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程瑞说,我现在只知道一桩好处,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知道更多。
有故弄玄虚的嫌疑。但配缨却觉得他说得真诚,只是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追问。但后来她也隐隐知道了这所谓“好处”,程瑞性格温吞,读书本来听从安排念的是商科,但是他不喜欢,念了一个学年转学了画。无人关心他画得出彩不出彩,他上完学本来要安排进公司,但他自己找了份报社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为报纸杂志画些插图封面。程老头便觉得他是个做事没有长性的,反正家里枝繁叶茂儿女众多,渐渐也不愿意花心思在他身上。但他似乎也从来没有像几个兄弟那样在意过父亲的看法,不知整日里在忙些什么。他甚至不玩不赌不好色,在交际场上也帮不上忙。
久而久之,程家人便对他彻底死心。但他对程家还算得上有一事可用,就是和何家的联姻。要是那几个兄弟,程老头断然不会舍得让他们去娶何少帅那个来历不明的义妹。他答应了,反而落一份清净,彻底让兄弟们放下心事。
“嘭”的一声,枪响了。程瑞从嘎吱嘎吱的雪地跋涉过去捡猎物,留下身后深深的两行脚印。从凌汉离开后,配缨才终于有空暇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懂程瑞这个人。
但她现身跟程瑞相见,的确另有理由。分别之时她将装着子弹头的盒
子给程瑞。“烦劳你最后一件事,将这盒子转交给他。”
程瑞依言收下,又问:“是否需要我给你送离婚文书?”
“不必了,那个人已经死了,还怎么同你办离婚手续?”配缨道,“只累你做了鳏夫了。”
两人都笑,彼此都觉得应是最后一面了。配缨轻叹:“程瑞,虽然你不记挂我,我也不记挂你,但这世上跟我有关联的人,怎么说也多了一个。”
六
孟华姗心里对程瑞有很多疑问,未曾真的问出口。譬如说,你心里是否是爱着配缨的?如果你真的爱她,又为什么能将这许多事情做得如此坦然?整个凌汉都觉得程瑞丢人,但孟华姗却不知为何,觉得程瑞反而是最体面的人,比那些遮遮掩掩的红男绿女都要来得体面。她问了自己,若易地而处,她能为何昀做这些吗?她觉得做不到。但她理解程瑞,她觉得自己是整个凌汉最理解他的人了。
因为共享了关于配缨的秘密,他们就此慢慢多了交集。程瑞常去风景怡人的地方写生,孟华姗没事的时候也跟着散心。程瑞的钢笔速写画得很好,画飞鸟,画鱼虫,画长江码头忙碌的人群,画完了便在夹子里随便一塞。孟华姗此前为了整肃家风,将冯妈打发到程府,但她极爱吃冯妈做的酥点。程瑞心里有数,来探望程瑜时,便嘱咐冯妈做了带上,孟华姗便也能跟着解馋。程瑜也说过两次,一
向以为自己这个弟弟是粗心冷漠的,每日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如今看来倒也是心细的人。但只因她自己也爱吃这酥点,所以不曾疑心到孟华姗头上。
又一年春天,孟府迎来了程夫人,竟不是为了探望程瑜,而是要给孟华姗说亲。程夫人喝了一盅茶:“这个人华姗肯定能看得入眼,甚至说呀,整个凌汉就这么一个!”
孟太太也禁不住高兴:“真的?是哪家的才俊?之前怎么没听说?还是说是刚留洋回来的?”
“都不是。这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要不然也不能委我来啊。”
早有嘴快的丫头跑过去告诉了孟华姗,孟华姗只觉得心口一跳,趿着拖鞋就往外走。丫头不免好奇,跟着悄声问:“小姐知道亲家太太说的是哪一个?”
孟华姗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程太太爽朗的声音在厅堂响起:“我也不卖关子了,就是何少帅何昀啊。华姗不是一直钟情他吗?生病的时候还常去探望来着。”
孟华姗的步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孟夫人满脸难色,斟酌着用词:“何少帅……他不还病着?”
“这病年前就好得差不多了,华姗不是常去看他吗?他病情好不好华姗自己最清楚了。”
孟华姗走了出来,脸上已经褪去潮红,声音发抖:“何昀知道吗?”
“当然……”夫人想了想又补充,“你这一年多来石头人也被焐化了。再加上你们之前也
是谈过婚事的,就差定下来。你们不好意思提,何大帅还一直替你们操着这份心呢。”
孟夫人便有些急。但还没等她开口,孟华姗就接上了话头:“看来是不知道了,大帅的爱子之心,倒是和一年多以前别无二致。”
程夫人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你这孩子。”
孟华姗:“夫人,你们不了解何昀,他当年没有娶我,如今也不会娶我。你们也不了解我,我当时要嫁他,不代表今日也要嫁他。我去看他,只是尽朋友之谊。”
程夫人被这么一噎,也有些口不择言:“我原本以为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你怎么也……何大帅也知道昀儿今时不同往日了,只要你嫁过去,他不会委屈你的。”
孟华姗觉得头皮发麻:“怎么,只因我曾经爱过他,如今我不爱他了便是背信弃义?你们扣给我好大的帽子。你们尽可以放话出去,昔日是我贪慕他风华正茂,如今我孟华姗狼心狗肺不喜欢他了,谁也都别来攀扯。”
因见孟华姗发了怒,程夫人脸上也讪讪的,连程瑜也没有心思等,找了个托词就先走了。孟夫人忙起身相送。
程瑜那日不在家,等到回来听说此事也觉得母亲此举太欠妥当,端了咖啡、点心上楼安慰孟华姗。孟华姗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但仍周全地对程瑜说:“嫂嫂,我顶撞了程家阿姨,错得厉害,你替我赔个不是。”
“不妨事,母亲
虽然是热心肠,但也着实办了坏事。想必是何家人想着我们两家有亲,才着她前来说项。她也是想着成人之美才来的,还请你不要怪她。你拒绝得对,凭什么我们孟家的姑娘,就要在原地任他人予取予求呢。”
孟华姗怔怔地:“嫂嫂,你们都说我痴心。可我不再爱他了,这是我的错吗?”
“当然不是,那姓何的有什么好,是你以前识人不明。”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但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不知道因为什么喜欢他的,兴许是因为他英俊漂亮,人又潇洒。但当时整个凌汉的姑娘都喜欢他,我与那些姑娘也从来没有半分不同。一往而深也谈不上,跟那个人比起来,我爱他实在很不够的。我不能为他出生入死,不能为他离开父亲母亲,也不可能为他另嫁他人。这爱曾经我以为很了不起,但某一天我回头一看,那就像个美丽的肥皂泡一样,一扎,也就破了。但我自己也像那泡沫渣滓一样,一点也不得体面。我既然待别人是这样的,又怎能奢求别人待我珍之重之。”
程瑜一愣,她从未想过孟华姗会说出这番奇怪的言论,但又奇怪得让人心疼。她攥着孟华姗的手:“小妹,人活一世,哪来的人人都轰轰烈烈。”
孟华姗脸色苍白:“他们都是。”
程瑜没有细究孟华姗嘴里的“他们”,但她想她和孟华斓不是。大家都是肉体凡胎,
互敬互爱已是凡尘俗世里难得的恩爱夫妻。哪能就整日里为这个燃烧,为那个亡命的。但程瑜不否认,那样的爱太耀眼,耀眼到让她这种世俗夫妻显得苍白,苍白得连孟华姗这样的小姑娘都看不到。
程瑜劝不动,合上门退了出来。小丫头从她手里接过茶盘:“大小姐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