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实没几人知道程瑞来探望何昀,也更不知道这探望其实是受人之托。
那是事情过了一年后,程家需要去东北出一趟货,程瑞难得随众人出行。众人还以为他转了性,但他给的理由却十分荒唐,说自己不管家里的生意,只是去看看北方的雪。南方的雪总是没意思,不怎么下,下也是浮皮潦草,沾湿鞋面已属不易。他要看漫山的厚雪,密匝匝的,能埋人。
这话,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彼时正是凌汉风月场上嘲程瑞嘲得最厉害的时候,他这举动也被解读为实在捱不过出去躲躲,嘲笑的声音便更恶劣了。
程瑞浑不在意,照旧出行。但到了东北却出了事,众人一路小心提防,却还是在驿站客舍中着了道,全数被人绑去。随行的掌柜们心里
明白,若是寻常打劫,抢了货银也就放人了。但此番一直没动静,怕是知道东家少爷随行,动了点别的念头。少爷多半是没什么问题,但就怕为了震慑东家乖乖拿钱,要用底下人开刀,做个肉票。
程瑞倒是还好,只是也不说句提气的话,下人们心里边便更觉得慌。
但众人都没想到,才关了一个多时辰,就有人又将他们蒙着眼睛送回到了镇前。那些人尤不服气:“不是我们要放了你们,是我们的朋友要放了你们,你们知足吧。”
掌柜又惊又喜,连连称是。
程瑞却说:“我想见见你们那位朋友。”
他手上的绳子刚被解开,就直接伸手把自己蒙眼的布条扯了。几个办事儿的人没防他这一出,齐齐拉枪栓,拉完了却一时间不知道是开枪还是不开枪。掌柜吓得都要跪在地上了。程瑞补充:“我觉得那也是我的朋友。”
打头的人说:“朋友没有说要见你。”
“都是出来办事的,我不为难你们。这几个人没有看见你们长什么样子,送他们走就是了。至于我,你大可以问问那个朋友要不要见我,如果不要见,再杀我不迟。”
“不用问了。”一个女声响起,她先前藏在几个男人当中,因为穿得厚实不明显,只是感觉略矮小些。此时她将风毛领扯下,只有一双眼睛还像火一样。
配缨带程瑞找了间小酒馆说话,要了烧刀子和卤牛肉,围炉而坐
,极暖和。配缨把貂皮帽子摘下,这才看出她将头发剪短了,看上去像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她给程瑞倒酒:“父亲在云头山扎了一辈子,结了不少仇,但也施了不少恩。这伙人以前被我爹绕过性命,因此收容我们父女,但也只是暂留。”
程瑞未喝惯这么烈的酒,才一杯下去,就整个肚腹都烧起来,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如果我不叫破,你便不打算出来见我?”
配缨却十分自如:“在凌汉时,你照顾我颇多,累你一直背着骂名,总是有些不好意思见你。”
两人都笑。笑声里配缨忽然咳嗽起来,越咳嗽越凶,那颗子弹给她留下了难愈的伤口。
程瑞正要让配缨不要喝,她自己倒是把酒杯倒扣:“我只能陪你这一杯,剩下的都是你的。”
“你倒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我仍需留着点性命,给我爹尽孝。”她叹了声,“你此番来东北做什么?”
程瑞又喝了一口,这次顺畅多了,辣下面尝出了回甘,他叹了声:“来看雪。”
五
他们都穿着厚厚的大氅窝在雪地里,配缨不能理解南方公子奇怪的要求,于是带了杆枪,想顺带打点野味回去给老爹开荤。昔日云头山的寨主不再是土匪,便也是个需要女儿叮嘱照顾的寻常老头。
远处视野里有个褐色的东西跑过,机敏停下,竖起耳朵。程瑞看不清是什么,但配缨在准星里看见了,轻声:“是
野兔,肉少点,但也够一锅汤。”她轻轻说话的时候热气哈在手指上,刚拂上去的雪花就化了。
程瑞忽然笑起来。
配缨一个晃神,兔子便钻进了雪窝里瞧不见了。
配缨收了枪:“笑什么?”
“你我第一次见面,你原本是要杀我的。”
这其实不是何大帅的意思,只是配缨那夜第一次听到何昀对他父亲联姻的提议,她喝醉了酒,无声无息地跳进了程家公馆,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程瑞的房间。她听从何大帅的命令杀过人,但那通常他们还会煞费心思地将这人描绘得恶贯满盈,不杀不可。但这是第一次,她因为自己的私欲来杀人。
她既激动又狂热,如果把他杀了,他们的联姻计划就破产了。他们还想把她嫁给谁,她就继续杀谁,杀到他们打消这个年头。
但程瑞在冷沁的匕首下倒是很冷静:“若是因为这个理由,你最该杀的那个人是何昀。”
配缨没意料到,这个从未留意的陌生男人会一语道破自己的荒谬。她垂下匕首,凄凉地笑了笑:“你说的是,我这就去把他杀了,然后我再死。”
“走不了吗?”
“现在已经太迟了。”她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她不知何昀,但何大帅是不会放她活着离开凌汉的。
“那我不如再给你一个提议——顺势而为。”
配缨觉得荒谬,但是程瑞说:“你嫁给我,便不是何家的人了,他总有鞭长莫及、投鼠忌器
之处。等到了时机,想办法让你走就是了。”他说这话的样子轻描淡写,像是浑然不谙家族之间的暗潮汹涌,也毫不把自己的婚事放在心上。
这原本是最好的盘算,只可惜她没有忍受住那位客人的提议。
无论如何,她也想拥有过。何况那是他与她如梦如幻的一生。
新婚之夜,程瑞酒量很浅,喝了几杯敬酒自醉了。只是他醒来后看见自己的新婚妻子,虽然此前也并不熟络,但这一夜过后却更加觉得她变化巨大,似乎在一夜之间过了沥沥一生。每每她见到何昀,变本加厉地挑衅,浑然没有半点把程瑞的面子放在心上。连程老头憋不住都在家里大发雷霆,指责儿子太没做男人的尊严。这桩婚姻就算是所谓联姻,此刻也让彼此都有些下不来台。但程瑞虽然听着,却也不反驳,对配缨一句指责都没有。甚至有的时候配缨在舞会上酩酊大醉,程瑞还能亲自去接。他窝囊的名声,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