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天色已晚,暮色如一条浓墨的长布,慢慢覆上了郝府。庭中的假山、荷塘和廊道,都被那一抹暗沉的色晕吞噬,消失在最后一抹日光的尽头处。似乎到了晚上,气息总会沉重些,连风也变得冷冽,不再像白日那般柔和了。
背手立在窗前的沈暮白,目光穿透窗棂,遥望着院外逐渐模糊的景致。她的身影被拉得极长,身上那袭显得妥帖却又因为宽大格格不入的男装,让她看起来尤为孤独。
权柄是她想要的,亦是她所求的。
可为何自从被封为皇太女到被罢黜,再到受命于父皇前往各地微行访查的这一路上,总是崎岖不平。
那些偶有的抽离感,让沈暮白真切感到,仿佛她不再属于这个天下,又或者这个世界不再属于她。抽丝剥茧开的一层层,只是更加污糟与浑浊,与她脑海中的那个繁华盛世,相距甚远。
她不确定自己还想不想当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女,可人都甚少有自主选择的机会吧,她的弟妹还小,若她将江山拱手相让,只会便宜这外姓的陈曦母子。
陈曦的视角当中,站在窗旁的沈暮白脸色与唇色皆苍白,依然无了那时她在皇城中不可一世的样子,倒是染上了不少尘世的烦扰。他能看到她眼中难以言喻的惆怅,像是有些许醉意,又像是早已把自己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今日之事该是让她心虚繁杂的,尤其是保州刺史廖腾一家的死亡真相与廖腾转移家眷的枝枝节节。被逐渐揭开的一幕幕像是两只黑手,直捣五脏六腑,往里头搅啊拌的,让人吃不下又吐不出,直犯恶心。
她没觉他在观察自己,她太过投入了。陈曦控制着轮椅从她的前方悄然接近,这椅下的四只圆轮可方便推动,虽说其制精巧,四轮齐整,但是推行自如还是无法做到,所以平日里还是需要他人帮手。陈曦卯足了上半身的气力才使其挪动起来,四轮在安静的暮色中出轻微的声音,却没有打破她的沉思。
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沈暮白的身上、脸上。这一刻,他可以透过那看似飒爽的男装,看到她赤裸的无依无靠。那白净的鹅蛋面孔上,有无辜又漆黑的眼瞳与俏丽的鼻尖遥相呼应。
推着轮椅向前的陈曦,终于靠近沈暮白的身旁。
“沈暮白……”
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大名,语气有些低沉,又有说不出的意味。
此时,沈暮白才微微转过头来,还是那副有些冰冷的表情,似乎是无奈,也似乎是逃避。她目光空洞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应该是有话要说,她的唇微微动了动,想要开口。
陈曦察觉到沈暮白眼中闪过的异样,眉头微皱。
“怎么了?今天的事,似乎让你想得太多。”
随着目光望去,他看到她的脸上高高挂起的茫然与疲惫,眼前的她并不再是那个威仪四射的皇太女、***,而是一个在内心深处隐藏了太多东西的女子罢了。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沉了下来、再沉下来,只是注视着她的双眼,想要从中窥探到她的内心。
沈暮白深深地看了一眼陈曦,却换上轻轻一笑,笑容虽淡,却带着自嘲。
“我也不知道,头有点晕,心下有点乱”,她停顿了一下,又才继续说,“今日的一切,实在太沉重了……”
他们好像很少能在这样平和的环境下交流上几句,一般两人没说上几句就要针尖对麦芒。这样的气氛让两人都松懈了下来,或许在死亡面前,即使是仇人也能敞开心扉须臾。
在暮色的映衬下,沈暮白的身体线条,显得愈迷离。她微微低下头,似乎不愿让陈曦看出她眼中的那些无法名状。他却早已窥探到,她的眼神没有了以前的锋利与果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
从长保县粮仓亏空一案开始,越挖越深,深不见底。
两人就在这片寂静中对望着,眼神有些暧昧了起来,沈暮白移开脚步,走到用膳的几案前头,手指轻轻拂过桌面,眼睛却没有避开陈曦过于张狂的视线,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但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还是沈暮白最终打破了这份沉默,她开口道。
“你看我做什么?”
陈曦一愣,温柔掠过,他忙不迭地伸出手。
“你是不是有些冷?且先坐下吧。”
她并未回应他的话,而是微微一笑,缓缓地坐在了几案一边。随即,他伸手轻轻叩了叩几案的上面,出清脆的声响。
马上,他的侍卫长赵允磊走了进来,站稳落定后才拍了拍双手,侍卫们鱼贯而至,排成两列,将一道道验毒过后无误的精致菜肴端上了桌,恭谨地等待着***和皇子的命令。
一道道热气腾腾的美食接连不断地被端上,几案上很快就堆满了五花八门的菜肴,从鱼羹、清汤到各种荤素,色香味俱全。
沈暮白该是被饿到了,也顾不得太多,就执起了筷来,陈曦适时地挥了挥手,请大家退下。
随着侍卫们纷纷退下,只剩下陈曦和沈暮白两人面对面。沈暮白看着眼前的食物,咽了咽口水,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她却不再像往常那样端坐,仪态万千,而是直接夹起一块炙麋肉,飞快地送进嘴里,仿佛这样才能填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