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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第2页)

不过下午梁佩秋去见阿鹞后,管事们并王瑜倒是提了一嘴徐稚柳,都说他少年心性,敢和安十九叫嚣纯属初生牛犊不怕虎。经此一役,怕是晓事不少,日后少不得要为安十九马是瞻。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逢人提起还不乐意,可官字两张口,说一套做一套全是他有理,老百姓哪有和官斗的?徐稚柳的下场不就摆在那儿了吗?这事儿安庆窑没有插手,从头到尾作壁上观,如今倒有几分清醒。

王瑜只略提了一嘴,就不让人说下去了。

不过王云仙知道,他们关起门来还是要说,只不过顾及他在场,不好把话挑明,说得太难看罢了。

父子俩自从吵过一架,如今隔在中间的一条线细细的,紧绷绷,只不到时候看不见。

王云仙想过这些,想当时王家的落他手里,事到临头也变成和王瑜一样的人,想这些老帮菜们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要多,或许人就是这种贱骨头吧?于是也顺着老话劝梁佩秋,“有湖田窑傍身,想那太监不至于欺人太甚,你不用太担心那厮。倒是你自个儿,要赶紧振作起来。你可是堂堂小神爷呀,景德镇哪一座窑口的火你看不清?若一时看不清,也定然是那烟迷了眼!你说是不是?”

这话上赶着来夸她,梁佩秋哪里听不出来。

只经王云仙开解过,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迷雾似乎当真消散了一些。

她想起年少时被母亲女扮男装送去私塾的情形,她问母亲为什么女子不能进私塾?为什么女儿就不被父亲接纳?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孩子吗?同样是孩子,为什么要分嫡庶,分男女,分出三六九等?

母亲也不知如何解答她作为孩子许许多多天真的想法,或许在这个世道,接受过这个世道的礼教熏陶,作为最下贱的伎女,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是最下等的。

她总说女子在当世没有男子自由快活,女子不能顶门立户,女子不配为一个家族传系功勋,女子囿于后宅相夫教子,即便有再大的才干也少有所为,所以她要作为男子活着。

但是,母亲同样认为,当她拥有一定的、不可或缺的本事时,女子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原先她不懂,当她成为小神爷后,她有一点点懂了母亲的话。在安庆窑里,她是被尊重的,因为洞悉窑火的神赋而被尊重着。甚至王瑜也曾明示过,只要她成为王家妇,在王家族谱上有了名号,今后行走窑口便似剥去了女子本身的束缚,可以成为她自己。

可她始终不懂这些“能够打破礼教”背后的真谛是什么,又为什么?

年少时的她就更不懂了,也猜不透母亲的想法,只凭本心去追逐一捧亮光。她看到他从快乐走向不快乐的每一步,何曾,何曾因他是男子而有过一点优待?

是以老天爷是公平的,固然女子于当今世道有着方方面面的辖制和规矩,可不论男女,人总是在走向一种不快乐的结局。

而这种不快乐,不是礼教也不是男女之别带来的,而是作为人,如何做人,亦或如何成为人上人带来的。

一直到今日她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也更加珍惜那个夙兴夜寐,勤勉向学的人。

王云仙说那就是两腿一软的事,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介意,可事情当真那样容易吗?如果他是两腿一软就能下跪的人,那他就不是徐稚柳了。

他身上背负着父亲的血海深仇,母亲的期望,弟弟的不解乃至整个湖田窑的命运,那二十个响头当真是两腿一软就能够克服的挫折吗?

而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他瘦削的脊骨能承受那样的屈辱?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是伤春悲秋,是垂头丧气,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在那一日日枯守着窑火,想象如果换作自己,换作一个女子来承接徐稚柳的那片天时,她会怎么样?而这时的她,恐怕剩下的只有害怕,那是一种完全能够和徐稚柳感同身受的害怕。

她害怕今后的一切会摧折那份得之不易的傲骨。

可王云仙有一点说得对,即便这样下去也不能改变现状,对徐稚柳而言更没有一点帮助。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一语道破关键,倒让她一下子找到了多日来漂浮不定的落脚点。

“云仙,你说得对,谢谢你。”

王云仙自个儿说完还一头雾水,就见她快步冲到面前,扶着他的双肩摇了摇:“多亏有你,我想明白了。”

她一张桃花面,笑靥如花,美得几乎闪晕王云仙。他已许久不曾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了,怔忪片刻后,也自肺腑地为她开心起来。

算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吧,就当上辈子欠她这辈子注定要还吧,王云仙也不管脑子里那一团团麻乱的思绪了,只举起手,打算挽起她的手臂,一起开心转圈圈。

不过刚有动作,就见她松开手,在枕头下摸出个什么东西,快步朝外走去。

他举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尔后落下,藏在身后,拂了拂随动作摇晃的衣摆,挤出一抹略显嘲弄的笑来。

这时,恢复理智的梁佩秋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面色迟疑:“可是……”

王云仙洞察了她的心思,满不在意地挥挥手:“你且去吧,老头子那边有我替你遮掩。”

自打安十九重返景德镇,各大窑口对湖田窑的态度都变得暧昧糊弄起来,明面上正常往来,私下里都在等安十九接下来的举动,以此来判断湖田窑这天下第一窑口的地位是否动摇。

就连曾经暗地里对徐稚柳施以援手的王瑜,这次也不能免俗。

梁佩秋知道王瑜在担心什么。作为一家之主,他的担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作为徒弟,她也应当以师父为先。

她定定看向王云仙,见他倚着门,站没站样,髻簪玉,衣裳华丽,和过去称霸一方的纨绔子没什么两样,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心弦陡然一松,朝他点头。

“谢谢你,云仙。”

待她走远,王云仙敛去先前吊儿郎当的姿态,瞥了眼矮柜上青嫩嫩的菱角,龇了龇牙,一副牙疼的模样向外走去。

他和王瑜说,梁佩秋近日闭关有道,今儿晚上不出来吃饭了,要在屋里钻研观察窑内火候的新法子。

王瑜一听,自然高兴,吩咐左右准备丰厚的暮食送去小青苑。王云仙乐得接下这任务,表示要和梁佩秋共战到天明。

王瑜看他最近大有长进,一时喜不自胜,只转念想到他的亲事,又有些苦恼。

他遂小心地问:“儿呀,今日堂上那些叔伯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亲事你如何作想?”

王云仙在心里冷笑,老头子还真是杀人诛心,专挑他的伤心事来提。他假意问道:“爹爹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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