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一笑置之,就我那份俸禄,怕什么。
一起坐在石桌旁,荀趣细心听过了吴睬的讲述,轻轻点头,大致有数了。一抬头,现好友曹晴朗笑着站在一旁,吴睬偷偷松了口气,今儿脑袋里的灵光已经用完啦,再聊下去就要原形毕露让人晓得自己是个笨蛋啦。给狗子丢了个眼色,貂帽少女立即拉着吴睬离开石桌,谢狗如今也得了一间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满满当当的善本孤本,一屋子的书香,吴睬惊叹不已,狗子你牛气啊,都能在国师府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了。谢狗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显摆学问,摇头晃脑背诵了一篇陋室铭。
被陈平安撺掇着,曹晴朗跟荀趣下了一盘棋。
期间先生想要伸手指点棋局一二,却被学生默默拿手挡开。
悠悠手谈至中盘,陈平安还想帮学生下出一记神仙手,曹晴朗只好用眼神示意先生你就别帮倒忙了。
陈平安只好双手笼袖离开。很快就有一位白衣少年双手抱松树一路滑下,瞥了眼棋局,满脸惊艳神色,拍手叫好,在那边怪话连篇,哇,古有彩云局,今有松涛局,不愧是弈林盛事、棋坛的壮举啊……荀趣一头雾水,曹晴朗置若罔闻,果不其然,小师兄很快就被先生揪着衣领拽去了后院。
陈平安问道:“姜副山主呢?”
崔东山笑嘻嘻道:“先生,周席他啊,去莺莺燕燕的花神庙那边骚包去了,打算拼却半条命,也要为一位红颜知己当回说客,看看能否帮她重返百花福地,就是那位被薄情郎伤透了心的曹国夫人。”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问道:“他怎么想的,真要将姜氏祖业的云窟福地送给韦滢?以后他有脸去家族祠堂敬香?”
崔东山说道:“也不算白送,姜氏子弟还是能够每年收租,躺着享福的好事。周席说了,刘蜕之流的枭雄,只是敢赌,他则是会赌。”
与那宋云间招招手,白衣少年贱兮兮眨眼道:“喊宋老哥好啊,还是喊云间姐姐对啊?”
宋云间微笑道:“那我该喊你崔宗主好啊,还是……”
崔东山一个金鸡独立,厉色道:“呔!无端措大休要血口喷人!惹恼了小爷,一巴掌把你拍到墙壁上去,撬都撬不下来。”
宋云间会意,不恼反笑,“既然崔道友都搬出了吕祖,我便不与你饶舌了。”
相传纯阳吕祖曾经留诗于壁,其中有一语,便是无端措大刚饶舌,却入白云深处行。
白衣少年蹦蹦跳跳,甩手臂摔袖子,时不时拿拳头戳向那位金冠道人,“不吵架是最好,不如手上见真章。”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都能忍?
陈平安说道:“进屋里边说点正事。”
崔东山倒退而跳,勾了勾手指,继续挑衅宋云间。
进了屋子,陈平安施展一层禁制,问道:“假设,我只是说假设,崔瀺留了东西给你,类似陆绛的手钏,你收不收?”
崔东山一下子无精打采,沉默许久,抬起头,摇了摇头。
下任青萍剑宗的宗主,是曹晴朗。那么大骊王朝的下任国师,只要崔东山现在点头,多半就是……他崔东山了。
陈平安问道:“想好了?”
崔东山神色黯然,点点头。
陈平安笑道:“先生尊重你的选择。如果哪天后悔了,再与我说便是,总之不要有任何负担。”
崔东山瞬间精神起来,只是一下子就又愧疚起来,反正就是挺百感交集的,难得如此既开心又不敢开心。
陈平安抬起手,拍了拍肩膀,笑道:“别人不信,你该相信。先生这里,一向结实。”
崔东山笑容灿烂道:“为何不信,必须相信。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嘛!”
陈平安啧了一声,笑道:“可不是,三缕剑气,送了你两缕。”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曹晴朗怎么跟我比,差老远了。”
先生和学生,各自搬了一条椅子,懒懒散散靠着椅背,一起偷个闲,什么都不想,只是望向屋外笑春风寻剑客的满树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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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霁离开御书房之后,并没有直接去国师府“讨骂”,而是先去了趟官衙,静坐片刻,期间洪霁翻阅了些档案,其实内容早就烂熟于心,可他还是额外记住了一些名字和数字。早已备好车驾,洪霁深呼吸一口气,起身离开官厅,坐上马车,开始闭目养神。
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不在千步廊两侧,设在皇城最北边的地界。职掌京师城防门禁、稽查缉捕等众多事务,是一个极有实权的衙门,简而言之,京城大街小巷,连同意迟巷和篪儿街在内,兵马司几乎属于什么都能管。京城百姓也跟兵马司官吏不陌生,所以被老百姓单拎出来,俗称为北衙。
洪霁如今官职是从三品,官品低了,简单的事情就容易变得复杂。
洪霁内披甲胄,外罩锦衣,准许佩刀列席小朝会。在朝堂上,也是如此。这是一份不小的殊荣,要比从三品官身更有威慑力。
身材矮小精悍,肌肤黝黑,是大骊边军出身,祖籍就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
不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真正意义上的股肱之臣,根本当不了这个官。
崔瀺从不干预兵马司统领的人选,大概这就是一种必须有的默契。
但是就像皇帝陛下说的,不管是崔瀺,还是陈平安,只要他们想要更换一个从三品的京官,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还是洪霁第一次登门国师府,被那位自称容鱼的年轻女子领着进了大门,先映入眼帘的,是座极有僭越嫌疑的一字型龙纹照壁,过了这座由彩色琉璃砖瓦砌就的巨大照壁,便是一处汉白玉石铺就的宽广庭院,当下并无任何官员在此停歇等候国师的召见。在这之后,才是京师常见宅邸的三进院落格局,沿着一条窗棂素雅的抄手游廊,洪霁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走在前边的容鱼,关于她的身份,洪霁自然是清楚的。
站在门外阶下,容鱼轻声禀报道:“国师,兵马司洪霁到了。”
陈平安点点头,“领进来。”
年轻国师坐在书桌后边,正在提笔批注一份册子,抬起头,说道:“坐。”
洪霁正襟危坐,喉结微动,偷偷润了润嗓子,说道:“国师,我是跟你请罪来了……”
陈平安低头继续提笔批注,却是截住对方的话头,语气平淡道:“说重点。”
洪霁稍稍挺直腰杆,立即加快语,开始解释为何会出现那样的纰漏,由着真境宗刘老成闯入京城,直接来到国师府大门口,在这期间,兵马司衙署和钦天监在内,三座京城大阵为何都未能拦住这位仙人境。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做文章的想法,看似随口问道:“金鱼坊那边,封禁书铺那几部边疆学说专着书籍、涉及影射大骊朝政一事,听说当时坊间非议不小,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和礼部各执己见,最终是怎么解决的。”
洪霁虽然心中奇怪,为何国师会询问这种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而且兵马司在这件事上只是负责防止聚众闹事,当地县衙和礼部检校司才是真正管事的,不过洪霁仍是朗声解释了其中缘由和最终论断。既不敢添油加醋随便告谁的一记小刁状,也不敢有偏向谁、心存卖个好的念头。
陈平安抬起头,放下手中的册子,问道:“洪霁,你若是主事人,会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