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将士们,在战创的苦楚或和平的偏安里,老死、病死、被俘。
于国于家,他赢不得天下,他也留不住挚爱的性命。
书上写,他的人生,起于三十岁的北府,终于六十岁的北府。
六十岁那年,揽镜自顾,他的头上生有双角。
他想起年轻时,也曾立誓屠尽天下恶龙。
他连灭五国,手杀六帝。
为什么变成这样?
他想起年轻时,他想要安定的日子,想要妻儿热炕、良友对饮,想要世上穷人再不受人欺负,他渴望给天下一个交代!
书上的他,六十岁那年,再次提兵北伐。
他看着自己的士兵——
十万南朝子弟,年轻的眼睛里,有惶恐,有欲望,有血勇,有疲惫。
他笑,他说这些后生,像极了那些老兄弟们年轻的样子。
他扭头去看,王镇恶去哪里了?蒯恩又去哪里了?为何都不见了?
天地茫茫,书中人,孤身来人间,孤身回天上。
那年来不及北伐,他死在誓师的前夜。
他死后,他的子孙荒淫如猪狗,天下变乱依旧,富兼贫、尊傲贱、大欺小、强凌弱……
刘裕合上书,抱头痛哭,泣泪呕血。
他想,如果他是书中人,他该如何?他是否也将头生双角?
他想不出问题的答案。
刘裕怔怔地俯视苍生,张开怀抱,倚栏一纵——
项后似有人将他拉扯回来,刘寄奴一惊而醒:
揉揉眼睛,重回佛殿。
殿内的粥水还在翻滚,锅里米仍是米,不多不少;殿后哭仍是哭,且悲且痛。
七人相顾无言,各自讶异。
“兄弟,撒癔症了?”
红衣汉子憨笑。
老僧对汉子合掌叹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贫僧苦思佛法,闭门枯禅,不得要领。陛下召贫僧入长安京中,主持一寺,也无添益;不如放贫僧西行。”
刘裕道:“陛下?”
红衣汉子笑道:
“寡人正是秦主姚兴。且问你,你船上所言,谁是英雄?谁是竖子?”
刘裕心中梦境,尚且颠倒,话到唇边只是语塞,搞不清这些个虚虚实实。
“寡人已从后凉国迎来了名僧鸠摩罗什,长安各庙里,堆满了西域的佛家典籍。大师,西行十万里路,何必费力去餐风饮雪?”
姚兴并不难为众人。秦主悠闲背着手,转向老僧,道:
“燕、魏大战,寡人这次来中原巡查边关事小,亲迎法师事大。请法师与寡人同回长安,弘扬佛法,化境安民!”
“贫僧惭愧,佛法低微。当今天下汹汹,人心丧乱,那些佛家戒律,都被教徒抛个干净。身为僧侣,穷奢极欲,无恶不作者,流毒天下。贫僧立志西赴天竺,待求回了真经佛法,定要维护我佛真理,矫正时弊。
阿弥陀佛,黄河可以西流,贫僧之志不可轻改。”
“大师既发宏愿,寡人再不强求。只是西行归来,可否来长安弘法?”
“贫僧为天下人学佛。长安一隅,也属天下。”
姚兴点了点头,笑问刘裕道:
“那汉子,寡人想再请教请教你。天下四分五裂,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都城无数,请问是长安好,还是洛阳好?”
殿后的流民,来殿上捧着破碗舀了米汤,哀哭之声渐止。
刘裕道:
“天下最好的都城——
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