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个栖身之所,她就感激不已,不渴求也不屑于追逐权力、名利,一心只不过想报答那份养育之恩。事实证明,她从来没有容身之地。权力,恰恰是最不能舍弃的东西。她无权无势,拥有的一切都是武魂殿给予的。她在年轻一代虽崭露头角,难逢敌手,但对上千寻疾、千道流这些比她年长太多的人,实力上却远不能及。所以,她只能任人操控,无力挣扎、反抗。
要自己爬上岸啊。这样,就不怕再被任何人推入深海、火坑、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不能急于求成。要隐忍,要谨慎,要坚持,要努力。
女人扔掉了繁复精巧的花状头饰,将从前披散在脑后的如瀑长发尽数扎起。她的身材清瘦了不少,颊侧一点儿婴儿肥也彻底藏匿起来。亭亭玉立的少女,出落成了一个柔美端庄的女人。
在心思百转千回,毒辣老练的那些长辈眼中,她不该这样。自从重新出现在人前后,她一直表现得都太过冷静了。让他们觉得,她身上的那抹淡,压过了柔。但她又是那么温顺娴静,一如过去,甚至更胜往昔。只是不管心里如何想,终归,明面上他们对她,无可挑剔。
“我为这个孩子取名‘仞雪’。壁立千仞,我希望她未来能够站得高,看得远。而雪,是最纯净美好的东西,一如这孩子。你意下如何?”银发金眸,五官硬朗,威武不凡的男子慈爱地望着怀中软软的小生命,抱的动作小心翼翼,将那孩子视若珍宝,唯恐她有半分不舒服。
“这是大供奉的孙女,何须过问我的意见?”眉宇之间似结了冰霜般的女人嗤笑了一声,而后冷淡地说完这句话,便目不斜视地与魁梧的男子擦肩而过,一派绝情之态。
男子怅然长叹。她既不如最初那几天,怒不可遏、痛苦不已,也不如从前那般虽心思深沉却内里温和,又不是全然地表现得像无事发生一样的平静。至少,在对待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刻意维持的镇定还是龟裂了。也罢。她看起来还是正常的,随她去吧。
机会来了。女人敛眸,迈步走向那宽座上的人。被询问后,她表情不悲不喜地说明来意,语气寡淡,声音喑哑,“来讨一份债。”眼底深埋的是吞江倒海的恨意。
单薄的脊背后生长出粗壮有力的蛛刺,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本就是强弩之末的男人的身体,她那双莹白美丽的手,猛地穿透男人的心房,鲜血喷涌,红白交错之下,头颅滚地,女人眉眼中的愉悦显而易见。
这是第一步。
与那些岁数大的老东西不同,武魂殿其他人却是头一回感受到了圣女殿下的美好。
那可是圣女呀。她本就长着一张温婉可人的脸,过去总给人骄矜清高之感,如高岭之花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众人望尘莫及,更是不由自主地疏远她。
如今,她展露亲和,动辄以笑示人,且频频主动与人攀谈、交往。她是那么漂亮、高贵、优秀、和善。不出所料,日复一日的努力,让她赢得了人心与威望。
“经供奉殿和长老殿共同商议决定,圣女比比东接替教皇之位。”一位老态龙钟的长老抚弄着白须,声线粗哑地宣布。
状作随意地扫过那双盯在自己身上许久的幽深金眸,女人心中升起了极度的快感。她神色自然地站起身,冲着底下众人摆出娴熟的微笑,悠然平和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表达谢意的话语。轻柔的语调,却如重锤一般砸在下面几位暗自不满之人的心头。
乳虎的外表之下,她的心房深处盘踞着猛兽。她小心翼翼地收起尖利的爪牙,表现得人畜无害,只待寻到可乘之机,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咬断猎物的脖颈。
焚香净身后的女人,套上了素雅的内衫和深色的长丝袜,再拿过金质的腰封束住细细的腰肢。修长的指从梳妆台上取走耳饰,动作轻巧地戴上了挂着两条细长流苏的白色小翅膀,再将双手绕过颈后,扣上了深蓝宝石项链。蘸了下胭脂,唇笔划过唇瓣,樱花瓣的粉霎时变成威严的正红。佩上银质的肩甲、蜘蛛状的手环,女人将沉重的银白教皇冠置于头顶,而后起了身,拿起了平放在一旁长案上的紫金权杖。
晴空万里,白云托着教皇殿。武魂殿上上下下,全都聚集在殿前,秩序井然地站立着。偌大的教皇殿门,轰然打开,纤细而颀长的身影逐渐走出,万籁俱寂之下,“哒哒”的高跟鞋声清晰至斯。瞬间,全部的目光于此刻都汇在了女人身上。
一步又一步,她走得是那样徐缓。秀雅的脸庞上,自信、柔和。待她终于在教皇殿前中央处立定,面前哗啦啦跪倒一片,一句句的“参见教皇冕下”,此起彼伏,有山崩海啸之势。
脚尖离开地面,女人的身体升至半空,金光将她笼罩,为她平添几分神圣的气息。
“本座定不负众望,率领武魂殿走向更加辉煌的未来!”温柔、坚定的声音响彻教皇殿前的空地。
这才只是第二步呢。新任教皇望着底下乌泱泱一片臣服在她脚下的人,微微一哂。
画面陡然一转。
“妈——!”洁白的羽翼,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面庞,微红的双眼,与年幼的自己同样无助而悲戚的嘶喊。她想抬起手像自己的父母一样,去抚摸一下此刻脆弱无比的孩子的头。金灿灿的发丝,那么柔软。她第一次触碰。
只是,冰凉的手指来不及多在那孩子的发梢、脸颊停留几秒,她的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红瞳倏然睁开,透出一点妖冶的光亮。床上的人惊醒着坐起了身,五指遮住了脸。柔软顺滑的布料背面,已然被涔涔冷汗浸湿。平复了下心跳,比比东低下脑袋,揉着自己的额角,掀开被子下了床。
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那股心悸感渐渐消退殆尽。许久之后,比比东出水,换上新的睡衣。
比比东慢步走到窗边的皮质单人沙发上,拿过一旁案上的红酒瓶,将鲜红如血的液体倒入高脚杯,身体向后搭着靠枕,杯子倾斜,酒水入喉,她的眼神飘向了落地窗外清冷的月光。皓月千里,昏暗的房间,唯一的光亮便是那照进来的光辉。
最近做噩梦回忆起过去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今天听到雾韵与父母临终前相似的话,更让她甚至连幼时的事情都梦到了。如果雾韵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她这么放任下去,她是否就会一次次回忆,却又走不出过去,只能越是想起,越是怨恨,然后一步步地受蛊惑、受引诱,最终走向她口中的结局。
这次她看待过去的心态却不同了。雾韵与她摊牌以来,她是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冷静全面地审视这段过去。
她最大的夙愿是杀死千寻疾。已经实现了。千家与武魂殿呢?到底是被她迁怒而已。
她原本是怎么想的呢?太过深刻的创伤,让她认为全世界都应该给年少那个单纯善良的自己陪葬。那是她的心魔。连同玉小刚,都是如此。
小刚……
心里念着这两个字,此时比比东面上却只有苦涩。她放不下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段难得温存的回忆中,美好的自己?
比比东头一回发现,与其说,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他,不如说,她是抱着松口气、研究他的心情接近他,并且迷恋上了有人陪伴,无须时时刻刻保持紧绷状态、顾及自己圣女身份为武魂殿考虑的时光。
更何况,当初,他甚至不愿多问一句。转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和柳二龙在一起了。他,真的值得吗?
比比东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执着,有多么愚蠢和没有必要。一时妄念,让她数十年汲汲于此,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只一心想着疯狂地报复所有人。年少青涩的错觉,对曾经的自己的追惜,都干扰了她的情智。
其实,她只是希望漫漫长路,不再无枝可依。最好,身侧有个人能陪着她,不要再抛下她。为什么,脑海中却只有一个个转身离去的画面。
得不到。却太想要。
酒的后劲上来了。
夜晚,思绪发散,不是个下定论的好时候。纵然她的心境大大动荡了,明天醒来,又岂会轻易释怀多年困扰她的执念呢?
比比东将酒杯置于案上,红眸中带着丝迷离。抵着沙发的靠背,侧脸压在柔软的枕头上,比比东蜷缩起身体,轻轻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