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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浮光匿影轿(第4页)

阿潆终究为凡人出了这千里湖泽,抛下了他。随后被接入宫室,封号为利。

嫁于人类的神灵会付出代价,在告知天地婚契达成后,便会渐渐丧失祷祝灵力,

与凡人无异。怀有子嗣后更会归还本身元灵于山川河流,是而寿命尚不及寻常凡人,且不会再有转世轮回。她把这些事情瞒下来,没有告诉阿望。

彼时蜀地水患,民不聊生。阿潆却正好怀了孩子,一点忙也帮不上。思前想后,她向杜望举荐了鱼灵。鱼灵亦是由水幻化的精灵,熟悉水相河道,由他帮衬着治水再合适不过。

鱼灵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他无法忍受在没有阿潆的潆泽一个人孤寂地生活。阿潆的恳求让他居然有一丝期待已久的畅快,她的心里有他,遇见难处想到的第一个人仍然是他,在她心里永远为他保留着那人类帝王侵占不去的一块地方。阿潆是为了杜宇出这千里湖泽,他则是为了阿潆出这千里湖泽。他穿上他们的衣着服饰,对杜宇俯首称臣,兢兢业业帮助治水。他跟随杜宇受尽子民敬重,更被杜宇拜为宰相。

只是万民敬重、封相拜爵也无法填补他内心巨大的空洞。他并不能时时见到阿潆,即便见到也总是她和杜宇的亲密情状。可看不到那些,他亦会发疯地想到俊朗的帝王慢慢拾级而上,美丽的帝妃迎上来。曾经只属于他的阿潆伏在杜宇的怀里,极尽亲昵,长长的头发拖曳在裙裾上发出流水一样的光泽。

他不堪忍受这样的相思折磨,直到一次治水归来,他在郫邑遇见了一名清秀的农家女儿。

她倚在家门口翻

晒谷种,感觉到陌生的目光不禁抬起头来。面前的男人是她见过的生得最为好看的男人,望着他仿佛望着跨越山川河流才捕获到的天际一颗星子,让她轻而易举就此沦陷。

鱼灵慢慢走近她,轻声呼唤:“阿潆。”

他当然知道面前的农家少女不是阿潆,那面容也没有十成十的相似,但他仍然希望对方应一声,只要像以前一样,抬起头,眼里心里都只有他,那样简简单单应一声就好。

农家少女迷惑了,微微蹙了好看的眉头:“可我叫溯洄呀……”

鱼灵回禀帝妃,自己要迎娶溯洄。他原本期待能在阿潆脸上看到哪怕一点点的失落不舍,却只看见全心全意的欢欣与祝福——像是寻常女子得知自己的幼弟长大成人,纳礼结亲的那种欢欣鼓舞。他终于死了心,和溯洄成亲。但不久后,却听说了帝妃有孕的消息。

阿潆一直在心里把鱼灵当作自己的亲人,他们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生于山川江河归于山川江河,只有与自己同生同源的鱼灵是她的根源羁绊。然而这像潆泽一样温柔敦厚的亲情同与阿望之间的感情是全然不同的,她也从未想过鱼灵会对她有其他的想法,直到鱼灵将溯洄带到她面前,宣布婚讯,还带着不管不顾昭告天下的决然。

望着少女的脸,她和阿望在一瞬间都明白过来,却都没有质问。

帝君赏赐给宰相前所未有的婚

仪重礼,两人成亲那日,只有帝君前往,轻描淡写地告诉宰相,帝妃有孕,不便前来。

宰相扔下新婚夫人,连夜闯宫,在轻纱弥漫处捉住帝妃的手臂。他双目赤红:“打掉这个孩子,跟我回潆泽,你便还是潆泽的精灵,与山川日月同寿。”

帝妃微笑,修长手指为他拢了拢凌乱发鬓:“可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手上加力,但始终看见的都是她看待孩童一样的宽容微笑。他终于死心了:“你终究不肯跟我走,是因为舍不得这人间的浮尘虚华吗?”他松开手,退后两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不怪你,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即便抢来我也会给你。”

三日后,鱼灵告别自己的新婚夫人溯洄,重新踏上了远去巫山疏通峡道的征途。阿潆远远地看他骑马离开封礼台,总觉得心里不安,生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但回头时,阿望已经将一件大氅披在了自己身上,修长胳膊从身后围绕过来,胸膛暖暖的。阿潆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却听见阿望开口轻轻询问:“阿潆,你会不会后悔出泽嫁我?”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伸手抚上阿望的手指,回身望进他的眼中:“永志不悔。”

那年蜀地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水患,连郫邑也未能幸免。帝君忙于治水,连日连夜不回宫室。甚至连潆灵两泽也泛滥成灾。阿潆彼时已经怀胎数月,再也

没有引导水相向上天祝祷的能力,只能在后宫中操持布帛黍米发放给子民。

她已然许久没有见过阿望,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到宫室,更不知道流言蜚语是什么时候在郫邑如同毒素一样飞速流传,甚至在自己身边的婢女间口耳相传。

望帝杜宇通于相妻。

她是不信的。但是传言中宰相之妻溯洄相思成疾,水米不进。她觉得自己理应代替鱼灵前往探视,却亲眼撞见了那不堪丑恶的一幕。帝君宽大的袍子覆盖在两人赤裸纠缠的身体上,他一边捂住身下女子的口唇,一边回首看过来。

青铜面具跌落在地上,露出那双狭长眉目。

夜色如此之沉,他看不到她匿于帷幕之后的身影。阿潆只觉得冷,不同于沉睡在潆泽漫长岁月里的凉凉的湖水,而是万千冰刺从骨缝里一丝丝钻出来,让人生不如死的酷寒。她的耳中是一片死寂的悄然,将虫鸣风号,乃至男女之间的呻吟辗转都隔离在外。

只有杜宇当年的那句话悄然回响:

“阿潆,你可愿意为我出这千里湖泽,做我杜宇的帝妃?”

风吹动帘幕,已空无一人。

她原本是去留随心的神灵,在遇到杜宇之前,从未体会过如此入骨的爱,当然也从未体会过如此入骨的伤痛。她鬼使神差地将溯洄召入宫中,殿上两名模样相像的女子相对而坐。均面色苍白,相对无话。

良久,溯洄起身,不施辞礼,踉跄

而去。

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青铜面具,纹路精美,却是刻骨冰寒。

数日后,溯洄投水自尽而死,阿潆这才听闻溯洄并非甘愿,而是失节受辱投水而亡。

阿潆已经全然混沌,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洪患泛滥,每日都有无数的人死去,连宫室也被冲垮数间。她不闻不问,只没日没夜沉沉昏睡。直到鱼灵听闻溯洄的死讯,赶回郫邑,然后闯宫怒斥杜宇,被刀斧侍卫拦下。

她远远站着,数月未见,本应相思刻骨。但此刻她望着杜宇那已经显得陌生甚至令她感到恐惧的背影,忽然想念起沉静孤寂的潆泽。

那个时候有臣子向杜宇进言,水患源于水妖作祟。

而这水妖就是来历成谜的帝妃。

杜宇没有再宣召她,而是赐下一碗药水。

怀有胎儿,她与寻常人再无特异之处。几个粗使仆妇掌着她的下颌,生生灌下那碗汤药。在刻骨的疼痛中,她与杜宇那成了形的孩子从体内生生被剥离。

在那一瞬间,她第一次感到胸腔中那种四处撞击无处宣泄,却又足以毁天灭地的情感。

如同杜宇第一次让她知道爱。

也第一次让她知道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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