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莲那年六岁,过往每年殷姜生日时她都会被关在她的小屋里。她没有吃过蛋糕,也不知道什麽叫『双层』。她只知道保持站姿,瞄准目标,扣下扳机。
一枪打掉玻璃瓶上的小物件而不打碎玻璃瓶,这需要狠下一番功夫。她没有时间去看双层大蛋糕,也没有一个班级的同学可以请来家里玩。
「喂,你怎麽不说话?你是哑巴吗?」殷姜最最最讨厌这个妹妹,时时刻刻都要与她作对。饭桌上的大人们也都哑了,可殷姜偏偏只盯着殷莲一个人。
殷莲咽下嘴里的煎蛋,烧焦的边沿划过她的食道,「我不知道。」
殷姜得意地从鼻子里『哼』,下巴抬得高高的,斜起眼睛瞥殷莲。她说你不知道就对了,那是爸爸妈妈最爱的宝贝才会有的,是公主才有的。
殷莲把她的清水面条吃完,说:「我是殷莲,不是公主。」
她站起来,看殷姜的怒火只是看,看天看地,看凌荇发火时一样普普通通的看。殷莲又说:「你也不是公主,你是殷姜。」
在殷姜大哭大闹的脾气中,殷莲回到她的小屋。
回忆到这里停止。殷莲的目光从日历上移开。房间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海纳医院的护士,她说後天是殷莲的生日,问殷莲想要吃蛋糕还是面条——这是海纳医院每年对患者的福利,前几年殷莲也有——殷莲说面条。
等到这位护士离开,齐肩黑发,圆脸的俞可蓓医生走进殷莲的病房。
俞可蓓是殷莲的主治医生。这几年一直都是殷莲去她的诊室找她进行心理治疗。自从凌荇来了之後,警方为了加强防范,请俞可蓓医生进入殷莲的病房为她进行每周的心理治疗。
俞可蓓和殷莲曾经就这个问题聊过。她询问殷莲对更换心理治疗的场所有没有什麽想法,这件事在她心里有什麽影响。殷莲的回答和过去两年多每一次她们治疗时相同『没有想法』。
「殷莲。」俞可蓓关上病房门,轻轻叫她。
殷莲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等待俞可蓓坐到自己身侧另一张单人小沙发上。那是俞可蓓的老座位。
俞可蓓坐下,问:「你今天感觉怎麽样?」
殷莲答:「老样子。」
「马上就到你的生日了。」殷莲一向是话非常非常少的人,如果俞可蓓不开启任何话题,接下来的五十分钟她们将会在沉默中度过,「关於生日,你有什麽想说的吗?」
往年殷莲对这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没有』,『不想说』,『不知道』。
今年殷莲经历许多不一样的事情。她逃跑又回来,见到女朋友又受枪伤。俞可蓓还听她说了她和葛妙的事情。俞可蓓想,或许殷莲会有不同的答案。
「没有。」
否定仿佛是下意识地回答,殷莲很快收住嘴巴改口:「刚才想到小时候过生日的事情了。」
俞可蓓把欣喜藏在心底,脸上不展现半分。她平静地问:「是你小时候的生日吗?」
「不是,是殷姜。」
身为殷莲的主治医师,俞可蓓非常清楚殷莲的家庭成员,「是你姐姐呀。」
「是的。」殷莲说,「姐姐说她过九岁生日时要吃双层蛋糕,还要请全班同学来家里玩。」
俞可蓓没有接话。
殷莲继续说:「可是她没有吃到双层蛋糕,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
殷莲平淡的话语中,俞可蓓没有听出同情或是伤感,也没有听到幸灾乐祸又或者落井下石的贬低。
俞可蓓安静的等待殷莲的下文,仍然没有接话。
而她没有给出回应的理由很简单:她知道殷姜没有吃到双层蛋糕,也没有请到全班同学,因为八岁的殷姜死在一场深夜的大火里,她没有九岁的生日。
俞可蓓查过当年大火的新闻报导。报纸上说火源是殷姜房间的香薰蜡烛。
那场火很大,大的把殷莲的家完全烧为灰烬。作为父亲的殷远峥几次想要冲进火场去救大女儿,可是都没能成功。最後她们一家三口眼睁睁地看着殷姜死在火里,无能为力。
「我是不是应该难过?俞医生,我是不是应该流眼泪?」殷莲冷冰冰地盯着俞可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乾巴巴的,什麽都没有。
俞可蓓说,如果你想哭的话,可以哭。
殷莲的手垂下来,「我不想哭。我还是不能理解……什麽时候应该难过,什麽时候应该开心。」
她说话的时候,头也跟着垂下来,像是犯了错的小朋友。这麽一看,就有些难过的样子了。俞可蓓适时的告诉她:「现在的你看起来就很难过。」
殷莲的头抬起来,眼神清澈胜过稚童:「那我应该怎麽样让眼泪掉下来呢?」
第33章野火(2)
在人类的眼球外上方有泪腺,分泌出来的液体就是泪。泪的主要成分是血液中的水份。水从泪腺中排出後,进入位於结膜内的泪囊。然後再排入泪管。人流泪的原因有很多种:疼痛丶伤心丶委屈或激动,眼睛里进了沙子也会流眼泪,有的人有见风流眼泪的症状。
殷莲的眼睛没有进沙子,也没有见风流泪的症状。她学不会落泪,如同她不知道应该怎麽笑。
俞可蓓和她工作两年多的时间里,不是『几乎』,而是从来没有见过殷莲笑。
多数人想到开心的事情会大笑,维持礼貌的时候会微笑,回忆难过事情时会苦笑……但是殷莲从来没有。她的脸上也很少出现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