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也不看他,只冷声道:“自己刚想明白,便来教我了?”
“不是的。”紫袖道,“你收留我,兴许是在我身上看得见展画屏的影子;可展画屏有他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的事。”他不知自己是在劝解还是安慰,“你跟我本来不一样。你生来金贵,却也要面临皇族的险境。幼年不得不依从旁人求生,是没办法;如今的手腕,却足能自保了。而你幼时遭遇,睿昭太子的遭遇,在你陈家也许还要生许多次;到处有人吃苦遭罪,王爷也有能出力的地方。并且……有些事,只有王爷做得到。”
王爷像是有些意外,又道:“你不用说这些好听话,我又不求你甚么。”
紫袖看他执拗地不肯喝那碗茶,不由笑道:“我是很感激王爷的。你要印哥救我来府中,我一直欠着你的情。我只想告诉你,这几年没有白吃你的饭、白领你的俸银。你和印哥,甚至你的皇兄,都教会我不少……”
“你感激我甚么?”王爷抢白道,“我成心把你弄进宫去,就为了对付展画屏。把他关在地牢里,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你还感激我?他保住性命我自然欢喜,看见你和他分开我倒更欢喜,饭都多吃半碗。”
“可你还是出手救了他。”紫袖道,“你救了他的命,也许是要他看一看,你也不再是原来的陈麒枢。人世多变,八年之后,你不用等他自行寻上门来藏着,你也不需再站在谁的阴影里活下去。你要向他证明,你和那时候甚么都不做的自己毕竟不同了。”
朱印垂下了眼帘,王爷喉头滚了一滚,盯着茶碗说道:“都要走了,还这样多废话。你是言而有信的人,我可不是。一切都等你找着解药再商量。”他面色仍是冷冷地,“你若敢偷着去见展画屏,我叫朱印把你的头拧下来。”
紫袖微笑道:“你已伤了他的腿,若是再寻他的麻烦,即便有印哥在,我也不会放过你。”
王爷将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清俊面容板得死紧,随即站起身来。走过他身边时,却又迟疑着停下,犹豫再三才伸出了手,第一次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用那叹息一般的声音说:“你和他这样像,又这样不同。”
紫袖仍然坐着,任凭身后脚步渐行渐远。
离京之际,他转至城西,来到白霜坟前。
丁曦选的地方极好,原本幽静,此时却有个人在那里:浅蔷薇色的衫子,倚着墓碑,一副快要入睡的模样;看见有人也只掀一掀眼皮,略微点头。紫袖轻轻招呼道:“三哥。”
吴锦三身边供着几碟池县常见的果子点心,慢悠悠烧着纸钱,懒洋洋地说:“我都听小丁兄弟说了,他不想回家,就给他找个新家罢。”
紫袖在墓前略作祭拜,吴锦三打量着他,仍慢悠悠道:“心里记得就是,别怪自己。”
紫袖料想他从丁曦那里听说了些,便也不遮掩,直白说道:“我虽在京城,却没能照顾好白霜,枉自听他叫一声哥。”
“白霜太年轻了。”吴锦三道,“在这种地方,有些错犯不得。”
紫袖像被大棒敲了一记,隐约有些懵,半天才说:“三哥说得对,有些错当真犯不得。”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紫袖想起一件事来,便对他道:“我见过吴二哥了,还同他以命相搏,最后是我赢。”
“斗来斗去的事别告诉我,白霜也不爱听。”吴锦三面不改色道,“下回见着老大,你们单独说去。”
紫袖朝他行了一礼,转身要走,却被吴锦三叫住道:“喂,剑呢?”他这才想起手中拿的已不是常明剑了,便答道:“叫人砍崩了。”
吴锦三诧异道:“谁这么狠?”紫袖自然回想起千帆院外与金错春一战,被他折断常明剑的一幕犹在眼前,口中却告罪道:“实是我技不如人。”
吴锦三撇嘴道:“若是连你也打不过,这人砍坏一把剑,也不算难事。”随即十分豁达起来,“罢了,不过是把剑,都是唬人的。常明常明,凡尘俗世中,哪里当真能够常明了。”
紫袖接连赔了数次不是,又问:“三哥,常明剑当初从何处得来?”
吴锦三看着白霜的墓碑,长叹一声,笑眯眯地道:“三哥小时候,遇着过一个小伙伴。模样那叫一个好,一对短枪耍得极漂亮,就是犟得很——他伤得那么重,创口生蛆也忍着一声不吭,竟不睬我。”他啧啧赞叹,朝着紫袖挤挤眼睛,“三哥是甚么人?死缠烂打,偏要和他结交,那剑就是后来从他那里讨的。”
紫袖心知这小伙伴便是少年的金错春了,与他相遇之时,说不准也是在为千帆院卖命。一边听着,便又赔罪,吴锦三却道:“不打紧,是他自己不要了;那对枪也毁了,他嫌不够霸道,自有新兵刃可学。”他对着虚空笑道,“人太要强,就没了趣味。原本能做个伴,可惜走散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的眼睛半睁半闭,显出一点温存之意。紫袖从里头看出一个身影,这身影长久烙在他的眼底,以至于他总在寻找相似的人。
可金错春再也不会回来。紫袖自去皇宫中转了一遭,便对这位金掌院更解了几分——他知道得实在太多了。金错春跟随寿王多年,这份从龙之功令他飞上云霄,却也预示着有朝一日必将暗中折翼。兴许是明白千帆院末路不远,他才无比期待能与展画屏一战罢:既然注定没有好下场,反而放手一搏,只有天下第一才能给他最真切的慰藉与满足。
紫袖怔怔地望着远山,决定将金错春的事埋在心底,就让吴锦三只记得那一段青涩往事,算作是常明剑的回礼。
他同吴锦三告别,轻声道:“三哥,我已跟人说了,你教导过我的。”
“好得很。”吴锦三拍着他的肩膀,满意地说,“殷兄弟,你是要有作为的,三哥再看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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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袖说的浮木那一段出自《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七章,原文如下:
“佛言:夫为道者犹木在水,寻流而行不触两岸,不为人取,不为鬼神所遮,不为洄流所住,亦不腐败,吾保此木决定入海。学道之人不为情欲所惑,不为众邪所娆,精进无为,吾保此人必得道矣。”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出自《古诗十九青青陵上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