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十有八九是这样。”西楼长眉微蹙,叹了口气,“太师父当年之举,实在令人齿冷。魔教说了出来,我才知道那时横死的几位师长都曾替宫里那位出力。后来胡道长自尽,也是愧对武林同道……身在江湖,又暗中行此小人之事,才招得人家杀上门来。”
紫袖沉默不语。展画屏国丧时回山做了掌门,便已将这一切藏在心里,在仇人眼皮底下隐忍数年,仍要顾着找人救人;兴许是等魔教诸事就绪,才动了手。他应当是辛苦的,自己却只懂得冲他害相思。紫袖越想越觉心疼,此时倒盼着教主真有额外一个法身,替他分担着些。
西楼思考片刻,还是紧紧握着他手臂道:“你跟我回山去,你不能留在这里了。师父自有他的主意,这不是你该管的。既然没把你牵进去,你就给我离王府、离京城都远远地,不要再同这件事扯上任何干系。”
紫袖看着他温柔又焦急的眼睛,心里淌过一股暖流。从幼时起,大师兄对他的关照就从未改变过。他反手握着西楼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有数得很。待手里的事都做好了,我就回山去。”
“你早就不听我的话了。”西楼带着几分无奈道,“就知道你不肯走的,我会带些人守在这里。我看最近京里守得也严,想来是把那战书放在了眼里。到时候如果……”师兄弟互相注视着对方,话便不用说完。西楼最终只说:“咱们可说好了,事毕你若迟迟不回,我是要去兴王府中抢人的。”
紫袖又安慰几句,才告别师兄,慢慢朝回走。天色渐晚,他从车中暗暗观察,见无人跟踪,不禁感叹:六王爷说将他保下的话,竟是真的。如此看来,皇帝与这位六弟之间的信赖也是不同寻常。他想起六王爷说过的话,既是他要自己去寻展画屏,干脆堂堂正正快马加鞭先去南方瞧瞧港口,到时再回京来,想法子接应魔教便是了。
马蹄声声,他的视线却被一闪而过的另一辆车吸引,正疑惑时,又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丁曦。紫袖望着他,见他站在赤霞庄不远的灯影里抹着眼泪。他有些不放心起来,当即叫车转回丁曦面前,帘缝中招呼了一句。
丁曦看了是他,肿成桃儿的双眼拼命瞪大,扑上来一把扯着不放,竟央告道:“你跟我走!哥,你跟我去一趟,就听我这一回!”
紫袖便同车夫说妥,迅上了丁曦的车,果见朝着丁家赌庄而去。丁曦低声道:“我等了你几天,就要等不住了。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你,只得在赤霞庄附近碰碰运气。”紫袖问他何事,他却不说。
丁曦带着他绕过大庄,到了一处静谧的院落,引着他进了门。紫袖一瞧,冬日里寒气袭人,各处陈设一片雪白,心中涌起不祥之感,拉着他道:“谁出事了?”
丁曦自打进院便不断淌泪,更不开口,扯着他到了一间敞屋之外。紫袖顾不得礼数匆匆进门,赫然见灵床上仰着一个人,身形小巧。他大惊失色,奔上前叫道:“白霜……白霜!”
白霜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身上染着血迹,明明是冷天,却烫得他眼皮直跳,以为自己尚在梦中,不敢伸手去碰。
“他就是脾气倔!”丁曦放声大哭,勉强说道,“我给他钱他不要,我要养他他不肯,他只知道开小饭馆……我不该叫他那样回去!我不该只让一个人跟着他!”
紫袖终于转过脸去看了他一眼,丁曦哭道:“他到底和赤霞庄另一个老板闹掰了,决意单干,却要赔上些钱。四天前他来找我借点银子,我要给他他不肯,兴高采烈逼着我立了字据,说弄个小地方从头干起……他是真高兴了,说摆摊也要摆成京城最好吃的摊儿。我看是好事,就听了他的。”
紫袖看着异常安静的白霜,他从未像这样凝视过这位小兄弟。上回见面还在逼他吃面条,竟再也没有下回了。
“我寻思有些晚,就找个家丁跟着他回去,没想到不等进城就都遭了贼,那点银子被劫走了,两人身上的银钱都没剩下……”丁曦捂着脸痛哭起来,“赤霞庄要关门了,另一个老板吓得再不敢开店。都怪我大意!那附近墙高院子多,容易躲人……我应该自己去送他!他出门的时候还笑呢,我早知道就捧着银子去换他呀!”
紫袖像是听不见他哀恸又零碎的絮叨,只怔怔看着白霜苍白青的脸,除了擦破点皮,并无几处伤痕。伤口在他颈中,虽然一时看不出劫匪用了何种兵刃,应是一招致命。他从丁曦哭诉中看见了白霜兴奋的模样,面前这具尸身却年轻而僵硬,意外而长久地停留在了新生活的前一刻。
丁曦像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仍哭道:“仵作验完了,就这一处。天亮才现的,凶人行踪不明,一时难查,我出了点钱将他先接回来下葬。”他咬紧了牙关,“衙门那头有我跟着,此仇不报,我不姓丁!”
“好。”紫袖两眼通红说道,“不管查到甚么,你都告诉我,要我做甚么都行。无论如何,九泉之下不能叫他再怪我。”
“哥,他不怪你。”丁曦哑着嗓子道,“他说在池县还穷着的时候,你就夸他伶俐,夸他烧饭好吃,教他认字……他从来都是被人骂被人欺负,跟他那样说话的,只有你一个。他誓再也不沾赌,这一回全心全意做买卖。”他不断吸着凉气,“我叫仵作给他使了药剂,天又冷,勉强多撑几日,我想等你来给他装裹……天可怜见,竟叫我碰上你!”说着便不住念佛。
紫袖只觉半边身子都木了,没想到自己进宫多日,一旦出来,惊心之事便接踵而至。眼下又万不敢拖延,他抖抖索索解开白霜的领口,欲将那件染血的罗袍剥下。不等扯动,却一眼就看见他里头穿的衣裳——
那是自己给他的那件旧蓝布袄。显然拆洗过,打着几处补丁,领口和门襟处磨得久了,用粗布细心滚了边儿。他仍记得那时大杂院里白霜欣喜的模样,却没想到这袄被他从池县穿到了京城,从拮据穿到宽裕,从生穿到了死。
紫袖忍了许久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有一滴落在了白霜身上,被那件棉袄吸了进去。他连忙仰头,吸气,绝不让眼泪再染上他的身。他快手快脚将那几层衣裳割裂除下,和丁曦将他料完毕,呆立一旁却缓不过劲来。
丁曦早着人忙碌着,一面站在他身旁说道:“放心罢,他说了要留在京城,死也不回池县去,我就给他找块风水宝地,伺候他一辈子。大般若寺也置了海灯,叫他冥福永享,早日托生。这辈子也好,下辈子也好,咱们还聚在一块儿,都跟着你练武,绝不再吃这种亏。”
说罢走至案前,掏出一把匕,“碦哧”切下自己一根手指,血淋淋摆在牌位之前,凄然道:“霜儿不赌,我也不赌了。过阵子我去求师父允我回景行门,此生再不进赌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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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没有在榜,所以稍微躺平了一哈
第148章诸相非相(5)
紫袖像是丢了些魂魄,也不记得自己如何出了丁家。他在灵前守不住,立即寻往白霜出事的地方,四处查看。
夜色四合,他仍觉懵。就算白霜真做错了甚么,也应当有个纠正的机会,毕竟他还那样年轻,何况已经在朝更好的方向走了,白霜是有出息的。他心中十分酸楚,甚至愤怒,只是甚么都说不出,没了就是没了。
白霜颈中伤痕他仔仔细细看过,不像刀剑般平整,而是多出来小小豁口,又不是专用来放血的凹槽。他一时想不出那印子出自何物,只管径直奔去。一如丁曦所言,左近人迹稀少,墙高影深。他沿路摸去,一夜毫无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