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低着头道:“要甚么紧,我们两个的剑都是在山上领的,众弟子都有这样的佩剑,也不算甚么好兵刃,只不过用着顺手。当真丢了,干脆买一柄好些的。”杜瑶山顺口道:“还好不是你师父给他的。”西楼扫完了地,听见这话,不禁出神,忽然轻笑道:“你说得甚是,幸亏不是从师父那里拿来的。”
杜瑶山这才猛醒,自己偷偷听见他二人说话的事万不可在这里泄了底,便不肯多谈,将话题引开道:“既不是什么名贵宝剑,也不怕他心疼。此前你没来时,紫袖这里遭了贼,许是丢了东西,他很是沮丧了几天。”
西楼也听紫袖说过丢了衣物家什的事,便道:“他对这些东西,向来不怎么上心,过阵子就好了的。真正在意的事,却爱闷在心里。”杜瑶山道:“从他来到县衙,我倒见他只在意一件事,颠来倒去只绕着魔教打转。”
西楼眼帘放下了一半,声音也低了,慢慢地说:“紫袖在山上时,满脑袋里只有挨师父罚了,哪里好玩了,师兄弟又吵闹了……我真希望日月能够倒转,就让他只去琢磨那些无聊的愁。如今看着他强做大人样,我……”自己摇了摇头,后头的字句便化作一声叹息。
杜瑶山抿着嘴唇,默默想了一刻,忽然道:“他是自己想要做大人的。紫袖已经二十了,即便他不想,也已经是个大人。”西楼讪讪一笑道:“也是,我不该总拿他当小孩子看。”
杜瑶山看他说着紫袖时,满脸都是温柔神色,心里早就五味杂陈;此时见他波光潋滟的眼睛垂了下去,自己也觉讪讪的,低声道:“兴许我也是在妒忌。”西楼抬起头来问:“甚么?”杜瑶山忙道:“没……紫袖有你这样的师兄,真是有福气。你不用管我,歇一阵子罢。”
西楼又叹道:“让你费心了。做这份差事,委实劳心费力:不但我师弟受你照顾,我又拖累你受伤,连养伤都……”杜瑶山脱口道:“你不曾拖累我!我自己愿意!”说完顿觉大事不好,见西楼面带惊愕地瞧着自己,索性把心一横,中气十足地道:“即便日月倒转,再回去一百次,一千次,我也照样会拦在前头。我知道你当我是为了你们师兄弟受了伤,才将我带回来照顾,待我也比从前亲厚;可我得说,我不像你以为的那样无私,我是抱着私心的!”
西楼道:“救人便是救人,又何来私心一说……”“不。”杜瑶山打断了他,“不要说当时,就算你们二人,武艺比当下高出一倍……”西楼安静着,杜瑶山接着说:“若是紫袖,我未必还会去挡;但你,我必定照挡不误。因为是你……这份私心,当时就存着,也没必要掩盖。”说罢站起身来,便朝西楼走去。
西楼连忙站直,慌乱中却扫落了桌边的藤盒,一盒棋子哗啦啦全部散在地下,星星点点的白。落地声响在午间的室内显得尤其大,杜瑶山被惊得一愣,方觉自己失态,就此站住,矮下身去捡地上的棋子。西楼见他如此,便也蹲下来拾。二人沉默着将身畔的白子全部收回盒里,见柜下和榻底也有,便不约而同跪下去一颗一颗地摸。
杜瑶山腿脚没伤,蹲起尚可,弯腰伸手却扯得伤口生疼,心中又慌,动作一滞,便慢了下来。西楼忙道:“你不要动!都怪我,毛手毛脚的……”说罢便向榻前挪了挪,单手撑着地,另一手伸进去掏。
杜瑶山心里带着些后悔,只觉人生前二十多年,从未有一天像今日这般狼狈;也没想明白原本好好一场聊天,究竟如何搅成这个模样;更不知道西楼是否就此厌恶了自己。正低了头自责不绝,恰恰看着费西楼一只玉白的手就在面前,衣袖遮盖住手腕,露出指甲粉润圆柔,手指纤细,却带着明显的骨节,既清秀又俊逸,直是移不开眼睛。当下也不知怎的,竟然鼓起勇气,轻轻将自己的手掌叠了上去。
西楼被他一碰,浑身一颤,一头撞在榻边,“咣”地一响,也顾不上疼,立时回过头来。二人的眼光碰在了一起,西楼蹙着眉,刚要说甚么,却见杜瑶山明亮的眼中沉沦着痴迷,又隐约带着一丝丝畏惧,那一双瞳仁里只映着一个自己,不由得也呆住,就这样凝视起来。
杜瑶山已纠结了许多天,心中如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此刻望着他的双眼,就像置身沁凉的湖水当中,火焰,烟,那些炙得自己心焦气躁的东西逐渐被淹没了,在水里淹得一点不剩。他看着西楼的面庞,只感到无比平静,忍不住道:“我……”话到嘴边却觉得虚,只是这一个字甫出口,西楼猛地醒了,见两人都还在地上跪着,连忙说:“地下凉,快起来!”匆忙来扶他。
杜瑶山一怔,感觉他的手撑着自己,刚复原片刻的半边身子又酥了,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随着坐到榻上,慢慢靠着榻边。西楼又取来药箱子,给他换药。杜瑶山如常抬起手来,让他将自己的衣衫退去,眼神只顾追着他,始终如坠梦中,盘算好的言语在口中翻来覆去,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良机再向外吐露,只憋出一句话来道:“我,我当真是正经人!”
第37章何处相逢(2)
西楼对着他一面壮硕的胸膛,低着头缠好细布,良久方道:“我知道。”杜瑶山也不敢正眼看他,隐隐瞟见他面颊晕红,心里有些窃喜,只觉他方才不曾将手抽走,竟是天大的喜事,此刻离得虽近,却绝不敢再去拉他了;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尚裸着上身,一下子忸怩起来,两只手乍煞着不知放到哪里合适,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磕着脑门了罢?”
西楼微微摇头,杜瑶山尴尬得面无人色。好容易挨到换完了药,西楼也不说话,端起一应物事出去,将房门轻轻带上。杜瑶山愣愣盯着门,又有甚么心思歇晌?想着数日来他对自己尽心照顾,直是无一处不周到,无一处不温柔,方才虽然没有斥骂抗拒,却也不见了笑脸,不由得内心狂跳起来。
他此刻才觉脸上烧得火热,全无那冲动时刻的勇猛,抬起手来看着,似乎西楼手掌的触感还留在掌心。杜瑶山自认甚少感情用事,许是因为听见他们谈起紫袖思慕师父,才默认西楼对男人之间这样的事并不排斥,几乎就要对他表露心意,可他也不见得多么高兴……想到这里,一颗心又渐渐凉了三成,低声嘀咕道:“他不会赶我走罢?”凭空提到“走”字,竟然直冒冷汗。这般思来想去,不知转了多少念头,院里却有人来了。
果然紫袖的声音响起来道:“大师兄。”杜瑶山暗自琢磨:“怎地无精打采的?”随后西楼应道:“怎么挂着脸儿?不高兴了?谁说你了不成?”杜瑶山听见他的声音,便觉得心里痒,想到他就在院中,更忍不住要去瞧瞧他在做甚么。又因为尚不到下衙的时辰,想必紫袖回来是找自己有事,刚从榻边坐起身,便听紫袖道:“我这个捕快,想是做不成了。”
杜瑶山快步走到门口,将门轻轻拉开,见二人正在井台边对站着,眼光扫过西楼面孔,见他也并不看自己。紫袖倒叉着腰,扭头对他道:“那个偷偷贩卖人家胎盘的赵浑,你记得么?”
原来那赵浑关了几天,罚了些钱便放回家去;他家中有个远房伯父,竟然是在户部做京官的。赵浑虽是个混混,本族倒势大豪强,既有心寻事,便七转八转,找上王知县来问罪了。
紫袖说罢苦笑道:“怪不得他当时跟我说’咱们走着瞧’,这不,来给我好果子吃了。”西楼便道:“正要来喝茶吃果子呢,不做便不做,还是甚么……”一句“还是甚么好差事了”只讲到一半,想到杜瑶山就在一旁,也不肯再说。
紫袖边洗手边道:“王知县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他有这样大一座靠山,让我先回来听信儿,说兴许等几日风头就过去了,也未可知。”
西楼便带着他弄些吃食,紫袖又道:“你不用挂心,我不高兴,却不是因为当不成捕快。”西楼笑道:“那自然的,你想做的事情,当着捕快要做,不当也要做,反正一根筋,我还不知道你?”
紫袖便淡淡一笑,自去烧水。待茶泡好,西楼将茶水点心用小托盘装了一份,叫紫袖给杜瑶山送去。紫袖回来却说:“瑶山哥怎么不见了?”西楼倒愣了,又道:“兴许闷得紧,出去逛逛。只顾着说话,也没听见他的动静。”
二人便坐在院里吃茶,天色渐迟,直到晚饭都快熟了,杜瑶山才进门来。紫袖见他穿着捕快服色,瞪着眼问道:“你去衙门了?”
杜瑶山满脸疲惫之色,点了点头,没说话便回了房。西楼对紫袖使个眼色,自己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对着门缝说:“换了衣裳吃饭罢。”只听门里头咕咚一声大响,不知道撞翻了甚么,随后是杜瑶山倒抽凉气的声儿,压得极低,西楼一并听在耳朵里,只觉好笑。
紫袖正盛着饭,见杜瑶山面色不善走进厨房来,将饭碗放在身边灶台上道:“不会让你带伤回去当差罢?”杜瑶山一字一句地说:“秦戎死了。”
紫袖失声道:“甚么?”手里的木勺将一大坨饭带出锅来,落在了另一只手上,烫得他把手臂抖得如同一条活鱼,又问,“甚么时候?今天还吃了药的!”
杜瑶山淡淡地道:“就是今日下午咽的气。”西楼在厨房门外道:“果真是自行咽气么?”杜瑶山回身对着门道:“仵作验过了,不曾中毒,是心脉断绝而死。秦戎数日来只靠药汤米糊吊命,衰弱到这个模样,兴许吃药也……”
西楼的眼神越过他看向紫袖,紫袖低着头只瞧着地上落下的白饭。
杜瑶山听闻这件事时,便明白目前追查魔教的唯一线索断了,几乎不知如何对他师兄弟开口。此刻看着他俩谁也不说话,便想安慰一番,紫袖却突然弯下腰去捡地上的饭,口中道:“死了也罢,早晚有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