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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弦月凌空。
钟洺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堂屋进来,见苏乙一手搭在?竹床里轻拍着?长乐,另一手摆弄着?手里的小木牌,翻来覆去?看个没完。
“睡了?”
他轻声询问,苏乙顺势停了手,把小床里的小被子往上?拉了些,盖到孩子下巴往下些的地方。
“睡了有一阵了,不到半夜醒不了。”
哥儿?在?他之前?沐浴洗发,此刻长发披在?身后,愈显温柔,钟洺走过去?并肩而坐,看向那木牌。
“我还以为你已经收起来了。”
苏乙笑了笑道:“原本是?收起来了,和那新得的地契放在?一起,可路过时又想拿出来看看。”
为了避免木牌丢失,拿回?来后苏乙就翻出家里的彩线,和钟涵一起给家里的三?枚木牌打了绳结,还在?下面挂了穗子。
“我也?会和二姑一般,觉得好似在?做梦似的,只有摸到这牌子,才确信今天白日里的事是?真的。”
苏乙侧首看向钟洺,他还记得对方立下宏愿,说将来要寻到路子,带着?家里人到乡里去?生活时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以为这一天或许会来到,但八成?会在?许多年?以后。
未料到数月后官府便指出一条买田开荒种稻的路子,钟洺依旧行事果断,重金置地,还说动全族一并迁往千顷沙,而今凡是?当初出钱买了地的都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成?功脱去?了贱籍。
他们一家还在?这之外,因稻谷丰收,亩产最高的缘故,得了知县奖赏的五亩新田地,到了来年?,家里又能多打十石粮,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
“我时常觉得,相公你很厉害,好像生了一双眼,能看到将来事一般。”
钟洺的手掌同样覆上?那几枚木牌,夫郎的话语无疑拨动了他的隐秘心事,也?是?到此刻他才恍然,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思及过前?世?种种。
重活一世?,他有所知亦有所不知,所能做的,无非是?借着?那点微薄的“先知”,竭力将事情推向最好的结果,幸而他做对了,也?都做成?了。
救下小弟,得遇苏乙,积攒家业,改籍登岸。
而他和苏乙的骨血,在?襁褓之中就已甩脱了贱籍,长乐将从记事起,便以堂堂正正的身份活在?此世?间?。
可以入学塾读书识字,可以求娶出身陆上?的心爱之人,可以行商,可以远游。
可以扬帆启航丈量波涛万里,也?能奔赴南北,一赏九州山河,只要他愿意,且有那份本事。
他们一家、一族将有地可耕,有宅可居,百年?身后,子孙有坟可祭。
前?世?钟洺含恨而终,那些在?梦里都不敢描摹的奢望,此生尽数成?了现实。
他收紧五指,将苏乙小一圈的手包裹其中,软软的小指摸起来教人心尖微颤。
若说苏乙分辨此间?是?真还是?梦,是?凭借小小木牌,他自己分辨真假,凭借的却是?身边活生生的至亲至爱。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会有前?后眼,不过,我确实曾做过一个梦……”
他一边回?忆,一边轻述。
梦里有沙场裹尸,亦有浪子回?头。
窗外涛声未歇,而故事仍在?继续,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正文完——
番外(一)天上星
钟长乐三?岁这年,挨了自打记事起的第?一顿揍,原因?是他不听苏乙的话,非要撵着家里刚满月的两条狗崽子满地疯跑,最后一人?两狗齐刷刷掉进水田里,裹了一身泥巴不说,还压死了一片秧苗。
苏乙去年冬日里怀了二宝,大着肚子根本没法下田去逮他,好在离得不远,正在田里干活的王柱子听见了,连忙扯了家里另一个新雇来的,名唤李民的长工赶到,把小主子和?小狗子齐齐捞上来。
水田里刚插秧不久,虽是蓄了水,但?只有浅浅一层。
“看我今日不打你,教你好好长记性!”
孩子拎回来,苏乙也不让他进门,只让王柱子把人?放在院子里,正是天热的时候,沾了泥巴水也不打紧,随即撑着腰到墙角捡了根树枝子,要来转身抽他屁股。
两条狗崽也吓破了胆,放下耳朵夹起尾巴,像两个泥巴球一样伏在他脚边嘤嘤地叫。
王柱子趁机给李民打眼色,让他去岸边守着,瞧见大东家的船靠岸,就赶紧把人?请回来,他则上前?一步劝道:“东家夫郎,孩子不懂事,您说两句就罢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苏乙正在气头上,顾不得回应王柱子,亦装作看不见三?个小崽子的讨饶。
“你就是当我性子软,今日要是换你爹爹在这里,你保准半路就停了!”
他把孩子转了个圈,囫囵看过,见全须全尾没哪里伤着了,遂抬手将树枝子在地上打得“啪啪”直响,实际三?下里最多有一下是真抽在长乐屁股上了,力道也不重?,隔着裤子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但?这小子还是扯着嗓子一顿嚎。
“我问你,你可知道错了!”
苏乙也不是那等闷头冲孩子乱打一气的人?,长乐长到现在,这还是他第?一次作势动手,实在是孩子越大越不好管教,走路利索的同?时也开始四处闯祸,不是撵鸡就是逗狗,成日里没个消停。
他动手是为了让他知错,而不是白?挨几下树枝子。
“我,我知道,错了。”
长乐哭得说话磕磕巴巴,看得苏乙又心疼又气,却仍板着脸问他,“你错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