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学长正好有事没能去,只有云纱跟在导师后面做记录,大热的天,她几乎被晒晕了,防晒喷雾也不敢当着导师的面拿出来。
刚来时的兴奋消失的无影无踪,她原本还以为自己来考察,会像个科学家一样,受到热情接待。
可她的虚荣心很快就被毒日头给晒化了。
导师却神情自若,汗湿透了也没有任何抱怨的样子。
许是见惯了如云纱这般新生的态度,导师严肃地说了句:“搞水稻研究绝不是待在实验室就能搞出来的,下地是最基本的,你要想好,做好吃苦的准备。”
云纱点了点头,脸晒得通红,硬是没有说什么。
她彼时满脑子只是在想,这个导师学术上很厉害很有名,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在他后面搞研究,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了,就算不考导师的研究生,要是能拿到导师的推荐信,也更好就业一点。
何况她现在半途而废也来不及了,除非转专业。
马车压进泥坑,剧烈摇晃感让云纱的思维从过去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此刻她望着城外大片的农田,忽然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颠簸的马车在村口停了下来,时值上午,村口倒没有多少人,唯有一棵大树底下趴着几条狗,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
云纱下了马车,觉得胃里很不舒服,用手揉了揉,才压住那股翻涌之感。
春草看着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让云纱暗自羡慕。
今日多云,还起了风,偶尔风将云吹散,才会让太阳露出一角,大多数时阳光并不强烈,但热依然很热。
脚下地坑坑洼洼的泥土路,看起来很久没有修过了,布满了车辙印,有些干涸的车辙印里还躺着干巴的蚯蚓。
春草路上告诉她,她娘是去年初去世的,她爹叫王二贵,娘死了之后他就把剩的二两银子全部赔在了赌桌上,所以没有钱买棺材,就用草席卷了埋在了村后头。
她不过十一岁,骤然失去娘亲,哭闹不止,村里人看不过去,纷纷指责王二贵不是人,连个棺材都不愿意买,但王二贵摆烂,干脆一拍屁股走了,根本不管别人说什么。
小小的春草守在娘亲坟前哭到昏厥,又冷又饿,里正是个好人,实在看不过去,便自己出了钱,让棺材铺的人打了一口薄棺,村里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出力,勉强为这口薄棺修了个坟茔。
虽说修坟一事完成了,可王二贵一直不归家,小春草要怎么处理成了里正的头疼事,总不能他平白无故养她一辈子,添一张嘴可不是闹着玩的。
谁知一段时间后,王二贵又摸黑回来了,将春草直接带走了。
路上王二贵骗春草说要让她去有钱人家帮工,却转手将她卖给了人牙子,那人牙子凶得很,租了一间土房,关了好几个小丫头,都是被家里卖的,平时对她们非打即骂,也不怎么给她们饭吃。
每过几日就会带一个小丫头离开,有时候没见带回来,应该是卖出去了,有时候却又送了回来,可见没有做成生意,于是他就更没有什么好脸色,一天都不给她们吃饭。
春草长得还算可爱,只是黑了点,瘦了点,看着太显小,终于轮到春草被人牙子带出去时,她害怕极了,一路上眼泪流个不停。
人牙子冷笑:“你命好,那可是个秀才人家,不比卖到窑子里强?有什么好哭的。”
那户人家的男主人的确是个秀才,可已经五十多岁了,还仍然是个秀才,平时自视甚高,不愿做些卖力气的活计,全家人只靠妻子种田卖菜为生。
不知哪日出门喝酒,听得谁提了一句,读书人就该买个丫鬟来伺候,他便忍不住做起了红袖添香的美梦,从妻子那儿用借口骗了二两银子,找人牙子买了丫鬟,也就是春草。
谁知这事刚成就被秀才妻子知道,闹了起来,找人牙子要退钱,人牙子不愿,她性子泼辣,便发狠揪着春草的头发说去报官,人牙子骂骂咧咧地退了钱,才领着春草走了。
回去之后春草便挨了一顿打,还饿了两天,不停地被骂晦气,说从来没有哪次生意做成了,还把钱全退回去的。
大约上天也看不过去了,第二年春末,杨府也开始采买起了丫头,人牙子通过小小打点,将杨府采买的人请到家里来,让她挑选。
春草第二年长开了不少,一双圆眼煞是可爱,再加上人牙子又怕春草砸在手里,便出了很低的价,有差价便有油水可捞,春草就被卖进杨府了。
原先她只是被分派在管柴房的郑婶子手里,但没多久就被孙妈妈送去了偏院,说要去伺候“贵人”。
春草告诉云纱,那会儿她有些害怕,觉得肯定轮不到她伺候贵人,那个贵人一定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
“没想到姑娘还真是个贵人。”她高兴道。
云纱叹道:“我哪算什么贵人。”
不过她也算明白了,为什么春草无论怎样都愿意跟着她了。
这世道真是艰难,人口贩卖这样的事在这里竟是这样寻常。
看着春草亮晶晶的眼睛,她忽然感到一股压力。
她自己尚不知前路如何走,更不知如何护住春草了。
她甚至庆幸自己穿越到一个不愁吃喝的人家,虽然看着受气,实则已是走了顶级大运了,若她沦落到命运不由己,恐怕她的下场不会比春草还好。
刚进村没多久,迎面走来一位妇人,粗布短打,模样三十左右,挑着扁担,坠着两个装了粪水的木桶。
或许是很少见到外人,云纱与春草刚出现在她视野中时,她就忍不住一直瞧一直瞧,直到走近了些,才忽然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