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是这人?话太多了,一天到晚,嘴巴似乎就没闲下来过。
这会儿工夫,他又在给婉瑛介绍今日的午膳,腰间的乌木牌已经换成了四角包银的铜腰牌。
婉瑛两眼无神,失焦地盯着他不停开?合的嘴,忽然问道?:“陛下呢?”
“……”
小顺子还?在说?话的嘴如?蚌壳似的合上了。
这是入宫这么多天以来,婉瑛第一次主动问及皇帝的行踪。
小顺子都激动了,磕磕巴巴答:“陛下……陛下上早朝去了,不过这会儿工夫,肯定散朝了,陛下应该在御书房批折子。慕姑娘,要过去看看吗?”
他也不过是顺口一说?,话并未过脑子。
可没想到,一向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对外界毫不关?心的婉瑛这回却偏头?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怔怔地点了点头?。
秋高气爽,玉京的天辽远空阔,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白云。
这是时隔这么久以来,婉瑛第一回从屋子里走出来,不算热的阳光洒在那张因久不出门而愈显苍白的面孔上,有种空灵的美丽。
她?仰起头?,光线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心中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记忆里明?明?还?是溽暑未消的盛夏,怎么一晃眼,就到秋天了?
御书房距离西暖阁并不远,绕过一个回廊便到了。
吕坚抄着拂尘,倚在门口打盹,远远见到小顺子身后的人?时,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揉一揉眼,不敢置信。
“……慕姑娘?”
他的瞌睡猛地惊醒,急忙弓着腰过去迎接。
“哟,慕姑娘,还?真是您,您怎么有空儿过来了?”
婉瑛低头?不作声,像是太久没说?话,已经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倒是旁边的小顺子扯一扯吕坚的袖口,低声说?:“干爹,陛下在里面吗?慕姑娘说?想过来看一看。”
吕坚一懵,接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慕姑娘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看皇上,定是这混帐东西为了邀圣宠而怂恿的,也不知道?在御前伺候了几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连规矩都忘了。
皇上在御书房处理?政务时,从不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连伺候的人?都是选了又选,有时还?全部?赶出去,不然吕坚怎么在门口守着。
况且今日早朝上,一个地方官员御前奏对时冒犯了龙颜,皇上发了好一通火,方才还?把人?叫进去了继续骂,所有伺候的人?都被赶了出来,里面情形肯定不好,若是在这当口上让人?进去,不仅讨不到好,连他们这些?奴才都会被牵连。
可这慕姑娘眼下确实是皇上的心尖肉,是得罪不起的,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吕坚一边在心底责骂着小顺子这小子专给他找麻烦,一边面上笑呵呵,正准备开?口说?陛下此刻在接见大臣,不如?稍后再来,里面就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皇帝掺着滔天怒火的叱骂声。
“欺男霸女,鱼肉乡里,参你的折子已经堆到这么高了!还?在那儿口口声声地狡辩,给朕倚老卖老装糊涂!‘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老百姓的话虽糙,理?却是不错的。吴锡林,朕看你这个两浙巡抚也别当了,不如?回家种你的红薯去!”
天子一怒,当如?雷霆万钧,皇帝又声若金石,骂起人?来字字铿锵,一声比一声激越,唬得吕坚这种常年在御前行走的人?都不自禁抖了下,忽听小顺子慌张无措地叫了声“慕姑娘”,扭头?只见婉瑛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似是被吓坏了,马上就要晕倒。
两人?连忙去扶,就在这时,内间传来皇帝怒火中烧的低喝:
“是谁在外面?滚进来!”
研墨
婉瑛头脑一片空白?,两腿发软,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
御案前的西洋撒花地毯上跪着一个?人,穿着二品锦鸡补服,头顶的乌纱帽已经摘了,额角处被砸破一个?大口子,鲜血汨汨地往外冒。他趴跪在地上,抖若筛糠,头发胡子发白?,竟是?个?年至花甲的老人。
婉瑛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她?从未见过天子发怒的场面,内心只觉得好可怕,他竟连老人也要打。
姬珩坐在御椅上,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这些年他修身养性,已经许久未发过这样大的火气,只是?眼前这糊涂官员太令人生气,又听?外面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什么,这才气得让人滚进来,可他万万没?想到,滚进来的人竟然是?婉瑛。
“怎么是?你?”
他话音一顿,目光不?悦地挪去吕坚和小顺子身上。
两人连头都?不?敢抬。
而婉瑛一个?腿软,竟然吓得跪了下去。
“朕没?说你……”
他揉了揉眉心:“算了。”
其实这会儿他的怒气已经散了大半,怕吓着她?,声音也特意放低了,可还是?将她?吓成这样。他多少有些挫败,忽然又想到,或许是?自己脸色的原因。
他从小就生了张生人勿近的严肃脸,面无表情时,就容易显得不?近人情,小十?六从前还开玩笑说,皇兄你这张脸可止小儿夜啼。
想到这儿,姬珩放缓了语气,对桌前跪着的人说:“行了,下去罢,回头写个?请罪折子送进来,浙江那边你先?不?要回去了,暂时留京待勘。”
吴锡林两耳轰地一响,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今日他可谓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以为就算不?被拖下去砍头,至少也得摘了他的乌纱帽,没?想到圣上重拿轻放,最?后只定了个?“留京待勘”的罪名。虽然听?上去严重,可他知道,圣上一向处事果决,有什么罪当场就定下了,绝不?会容后处置,这么一说,圣上基本上是?要小惩大诫,放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