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就意味着,它们不会像一般驯养的马一样,听着唿哨声便回头寻觅主人,更不会自己寻路回家。一旦它们入了林子,济善又无法将其掌控住,这些畜生就都被放野归山了!
碍于朝廷要求,陈相青在明面上已经于十几年前处理掉了所有的阎罗驹,如今眼前这浩荡马群,是他辛辛苦苦饲养出来的。
陈相青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宝,十几年建立一支不逊于阿汨罗王朝铁骑的构想,被她毫无征兆地一把掏空了!
她仅仅是凭借着在书房游荡的那些时日,翻看着陈相青留下的只字词组,便能够推测出他所藏匿的阎罗驹,精准寻到这个地方行动么?
她成长得如此之快么?
陈相青咬出了满口的血腥味,马匹向前迈步拉动弓弦,他却迟迟不下令放箭。
他没办法放。
在知晓济善开闸放水之前,陈相青试图用击杀头马,将济善从马背上射下的手段来组织马匹前进。
然而在目前这番情况下,他的手段无用了。
即便他射杀头马,马群依然会奔袭着逃离身后的洪水,那么他也就只剩下两种选择,放弃拦截,或者将手中的箭矢全部射出,将逃亡的奔马射杀在洪水中。
无论哪一个选择,都是在他身上割肉。
他可以接受济善暗度陈仓,做一些看上去惊天动地的事情,也能够接受她窃权夺势,悄悄为自己积攒力量。
但他唯独不能接受的,便是济善上来拿着刀子割肉,一刀子戳心窝里,堂而皇之的便要剜走。
李哲沉默着望向陈相青,急得满脸通红,却无计可施,济善将事情做绝到了一定程度,她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陈相青沉默,他身后的弩队也沉默,漫长而沉重的呼吸中,马群已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奔跑过了大半。
陈相青缓缓地跟随头马的移动而转动机弩,却迟迟不曾放弦。
济善坐于头马身后的马匹上,几乎是大腿腾空踩在马镫上,背部高高弓起,只有这种姿态才能应对快速奔跑时的马匹颠簸,而这样的姿态新手做不出来。
陈相青忽然之间意识到她以一种异于常人的方式在飞速增长,就像是一株将根系扎入地底的树苗,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把根须延申得很开,扎入地下很深了。
身后属下发出询问的声音,马群走的太快,很快头马便要脱离机弩的射程,到时候一切都是徒劳。而即便不管马群,他们也不能够再继续耽搁下去,山谷间的洪水涌动会引发一系列的问题,他们必须尽快离开。
陈相青沿着准星朝马群看去,最后将机弩卡好位置,这已经是转向的极限了,头马跳过准星后,接下来便是济善所乘的马匹。
一旦超出射程,他就真的抓不到了。
陈相青长出了一口气,将手指放在搭扣上一勾。
机弩发出尖锐的破空声,以精铁铸就箭头与纤长身躯的箭矢飞空而去,直冲马群首部。
而此刻济善仿佛是感受到了背后鲜明的杀意,在马上回过头来,束起的长发甩过,露出那张陈相青熟悉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曾经展露过依恋般的动作与神情,向他索要亲吻,拥抱,与鲜血。
而如今她沉静地回首,在掠夺他之后。
双方其实都无法真正看见对方,却又仿佛在这个瞬间对视相望。
一方静默,一方怨恨。
见面
他什么也没从她的眼里看出来,没有愧疚,心虚,胆怯与紧张。
什么都没有。
那种沉静几乎让陈相青恍惚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只是看见了一场山谷中难得的野马奔袭,而野马的头领上骑着并不与世间相通兽女。
仿佛坊间津津乐道的志怪小说,兽女驱赶野马突然出现在山谷之中,又忽然奔袭离去,惊鸿一瞥,再不复见。
可是箭矢在下一刻到达济善身后,她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随即调整姿势企图闪避,然而在马背上她避无可避。
箭矢从她后背刺入,贯穿胸膛,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已经栽下高速疾驰的马背,上半身已经倒入正奔腾的马蹄中,却又一把揪住鬃毛又将自己拽了回来。
她露出非常,非常异讶的神情,朝后寻找着弩手的身影,仓促中做了一个并不标准的手势,但胯下的阎罗驹反而因此再度加快了速度,终于带领着马群,冲进了巍峨的高山之中。
大势已去,李哲喊道:“公子,咱们撤吧!”
可陈相青却全然没有听见,他眼前闪动着济善最后露出的那个神情,意外,惊讶,好奇。
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
你知道是我射出的一箭吗?你原来还是有感觉的吗?
可是为什么是这种表情?
你不害怕么?不心虚,不羞愧么?你不伤心,不难过么?
“公子!”
陈相青被他大着胆子过来扶了一把,才猛然从那一幕中回过神来,他将机弩抛入车架上,翻身上马,身后的部下也立刻撤退。
在回程路途上陈相青回忆着方才的一幕,眉头拧起。
他看见了自己的铜楼兵,看见了济善,却没有看见谭延舟。
济善在黎州劫走了谭延舟,却又在此地为了抢另外一群马,而把他抛下了?
不对,不对!
济善此人有一个非常大的特性,那就是她一旦行动起来,便会如同下棋一般,将手中的每一粒棋子都放置到其应有的位置。
她不会做出费尽心思救出人,却又半途抛弃的行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