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张起灵是在破晓时分敲开了卫生所的门的。那段时间林场中没有即将临盆的人,又并非流感的高发期,且还不是白天,采伐场也尚未开工,不存在突出工伤意外的可能性。因此当天值夜班的医生正好还在偷睡。
她睡得五迷三道,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就看到一个男人面色铁青地杵在那里,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以为是什么准备打劫卫生所的歹人。
这怪不得医生一惊一乍,实在是因为张起灵的五官线条凌厉,冷着一张脸的时候,陌生人只能把他当个阎王来处理。
而等那医生看清楚了这人怀里揣着一条狗,背上背着一个人的造型之后,虽然觉得不伦不类,但终究还是放下心来,把他让进了卫生所的大门。
张起灵把吴邪放在诊床上,明确说出他究竟是吃了哪种毒株之后,又简洁地描述了一遍吴邪的情况,然后竟然被那女医生给连人带狗地赶出了诊室。直到她给吴邪做完了检查,又打了一针,才把他叫进去,让他把吴邪抱去病房里休息。
“哎,你这狗咬不咬人啊?”医生指了指跟着张起灵进进出出的细妹:“这儿都不让狗来,不卫生。你怎么回事,上医院还拖家带口的?”
张起灵不接她的话,只问吴邪的情况如何。医生也没生气,只说张起灵的应急处置方式很得当,病人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就只是免不了要受几天眩晕恶心的罪,但他的身体会慢慢排毒不说,也还会再打几针,没什么大问题。
听到这里,张起灵终于放下心来,才道了一声多谢。只是到底也没多看那医生一眼,他捏了捏吴邪的手,又摸摸吴邪的额头,确定吴邪是再没发冷汗了。
医生看了觉得有意思,她在林场卫生所也待了几年,有些人的老婆生孩子,那男人为了几个工分都是不会来探望的。而这一对青年却似乎感情很好。
她又多问了一句:“这是你屋里人?”
这一次,张起灵明明听见了却没有再理她。医生只觉得他好笑,此时又临近交班,她便不再理会这二人一狗,只管回办公室写她的值夜工作记录去。
当天下午,吴邪总算是彻底清醒。尽管仍然恶心头痛,但状态已经好了不少。他还模模糊糊记得张起灵背他下山,只感觉此番又让小哥受累许多。吴邪非常感动,有很多话想跟他说,但睁开眼却不见张起灵,只有潘子坐在旁边守着他。
潘子本想问问他感觉身体怎么样了,结果吴邪半眯着眼睛先开了口,只问他:“潘叔,小哥呢?”
“我上午就叫他先回场部大院休息。他说当时带你下山的时候走得匆忙,很多事没做完,现在或许又上山去了。”潘子说完叹一口气,又道:“小邪,这张起灵可是你的大恩人呐,有机会我们得好好感谢人家。路那么远——他竟把你连夜背下山。”
吴邪听了这话,就发了愣,感到心里突突直跳。那段迷离的记忆又清明了些,他想起一路上张起灵都在叫他的名字,一声声的:“吴邪。”没有语调起伏,但好像直接喊到了他心里去。
而潘子当他是精神不济,所以才没有回应,因此当时也没再多说。只让他好好休息,旁的事等他好了再做打算。
他在走前对吴邪说:“不过,只一件。小邪,你以后再上山,可要万事当心。张起灵总不可能随时守着你。这次吃了毒菌子还能有救,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保不齐下回再出点别的岔子怎么办。”
当天更晚一些的时候,一开始收治吴邪的那位女医生又回来上班。见吴邪醒了,人又很有礼貌,因此晚上不忙的时候,她就来找他说话解闷。
吴邪也是从这位梁医生的嘴里得知,原来他当作木耳食用的,是一种俗名就叫作毒木耳的菌类植物。此物学名叶状耳盘菌,生长环境和喜好都与真正的木耳极为相似。可常去采山的人普遍对其有明确的了解,是不至于误食的。
梁医生在这时已经知道吴邪就是那个去年秋天来的知青,与张起灵也不是夫妻,只是跟随张起灵巡山,到现在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因此她对他这次的食物中毒感到很惊讶:“他就没有教过你这些?”
吴邪自觉丢脸,但还是承认道:“刚开始教过,但我老采到有毒的东西。后来我就——没再跟他学这事了。”
“这就奇了,山里的活还能你挑着干的?”梁医生笑道:“怪不得我刚开始还觉得你们是两口子,他对你可真好。”
这话说得吴邪脸上烫起来。叶状耳盘菌的另一个中毒症状就是会起疹子,脸一发热,吴邪下巴上的一片小红点又痒的不得了。他伸手去挠,梁医生就去打他的手,又吓唬吴邪说,挠破了要是感染,是会烂脸的。
这一下打了岔,可梁医生到底没放过吴邪。等他不再去抓脸,她便问道:“那个张起灵,你就不喜欢他?”
吴邪知道已是躲不过,况且梁医生只管治病,也与林场的人没什么紧密的关系,他就承认道:“喜欢啊,可我喜欢有什么用。你会喜欢给你添麻烦的人吗?”
梁医生觉得这小孩还挺好玩,想必是病的厉害的那段时间已经糊涂了,对外界全然无知。她在交完了班预备回家的时候,可是看见张起灵把吴邪半抱起来,搂在怀里好一会儿的。
她本想打趣吴邪几句,说这男人要是喜欢你,都是恨不得能给你天上摘星。你要是不去麻烦他,他反倒要害怕他在你心中是没有分量的。
可梁医生到底比吴邪大了好几岁,对于世事的种种无常变迁也有更深刻的看法。这两年时局虽然复又变动,像吴邪一样的青年又开始下到山间劳作,但却不一定能长久。以吴邪的谈吐教养来说,以后要能回城,想必是会有更大作为的。她现在几句话说出来不要紧,要是造化弄人,再惹出一段鸳鸯债,也就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