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感受着蔺南星温柔的动作,心里却空荡荡的,像是那处生了个填不满的窟窿一样。
他也想懂很多很多,想知道什么是寻常兄弟,什么是父子亲情,怎么与人两心相知,又要如何寻到真心人,成为真心人。
可他的世界里,从来连这个选项都没有。
好一会后,景裕才止了泪水,他吸了吸鼻子,难得有些腼腆,道:“伴伴,以后,你走了以后,得常常来看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兄长了。”
蔺南星方才头脑一热,与景裕说了不少心里话,现在却又有些迟疑了,不敢应下景裕的条件,生怕将来要落下口舌。
他犹豫了一瞬后,还是选择相信此刻的景裕,道:“……好。”
景裕笑了起来,有些稚气地翘起嘴角,又点了点躺在地铺上的沐九如:“到时候带上他,还有你的儿子一起来看朕。”
他认真道:“朕希望你好好的。”他伸手按了按蔺南星的肩头,“你这样很好,朕很羡慕。”
蔺南星的肩头承载了一点重量,一点情谊,他眼中星子明灭,看向他的君主,道:“好。”
之后君臣两人又聊了很多,甚至还改换了阵地,一同对坐塌上,聊起曾经,聊起时局。
蔺南星做奴婢时不显山不露水,如今脱离了过往的身份,言辞变得针砭时弊,锐气非常。
纯昭宫里共卧一床破旧被褥,朝不保夕的小奴婢与小皇子,如今已都人高马大,意气风发,举手投足便是时局震荡。
他们彻底离开了那个纯昭宫,也有什么,永远留在了他们心底的纯昭宫。
聊到半夜,后宫终于亮起了火光烛天,也响起了许多奴婢寻人的动静,景裕却还不想离开这里,把人都打发了回去,又和蔺南星继续对谈。
一直到夜色深沉,天将破晓的时候,景裕终于精神不济,再也聊不动了,脸上挂着湿漉漉的浅笑,倒头睡了过去。
蔺南星安置好景裕,给一国天子盖上被褥,也躺回了他的地铺里。
被子刚一盖上,沐九如的手便无声地缠了上来,黑暗中的绝色郎君眼里含着柔柔的笑意,带着蔺南星的脑袋靠上他芬芳温暖的胸膛,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哄着小郎君的后背,轻柔地哄着心上人入睡。
蔺南星顺从地拱进沐九如的心口,十分眷爱地把人抱进怀里。
景裕说他现在的生活很好,蔺南星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如今什么都好。
是沐九如给了他,很好很好的一切。
阳光
七月流火,已至立秋。
京城天清气爽,晴空一碧如洗,早晨的阳光洒落在金銮殿外,将四十九级汉白玉阶照得晶莹透亮。
阶下两旁林立着数以千计披甲执锐的御林军,阶上的广场分庭矗立着数百名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员。
蔺南星站在石阶之下,头戴武弁平巾帻,发髻利落地高束于顶,绯丝大袖整肃齐楚,以腾蛇起梁带收束于蜂腰之上。
垂坠在腰间挂的鱼符已经换新,在金鱼袋中摇摇晃晃,与一旁佩戴的禁步遥相和鸣,而一双宽大的脚掌上穿的是贵人才可戴的银边朱袜、盘金赤舄。
昂藏八尺的身躯将武官衣装衬得极为利落,也让衣冠济济的郎君看起来贵不可言,锐不可挡。
金銮殿内隐约响起通传之声。
宦官们或是沉缓,或是尖细的音色从殿内一路诵至阶下。
“宣蔺南星入殿——!”
蔺南星抬头望向高处,略略整理了下并不散乱的衣装,便双手执笏,沿着一侧台阶款步上行。
这是条通往金銮殿的必经之路,他在身为宦官的十年里,早在这条路上走过成千上百个来回。
即便阉宦并无参朝的资格,却也多的是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活计需要他们入殿操持。
台阶短短四十九级,蔺南星身高腿长,一步便能跨个四五级,然而腰间的玉佩组叮当作响,时刻提醒着他礼仪与步态。
他便放慢了步伐,也端起最好的仪态,矩步方行,慢慢品味这一步一响,一步一升的道途。
上完台阶之后,视野便豁然开阔,天光晃晃,群臣济济,皆拜服王庭,恭聆圣训。
蔺南星走的是武将旁的道路,一众绯衣平巾的将领与蔺南星的穿着大同小异,却无人有蔺南星一样的气度与风姿。
曾为阉宦的过往,似乎在他身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他生来便是个谢庭兰玉的将门之后那般。
不见局促,不见失仪。
叶回、白锦、魏浩芸、孙连虎等人因官品不同,分散于殿外的队伍之中。
白锦倒是刚好站在最靠外侧的那排,身上穿的也是飒爽的武将绯服,衣袍上贴着五品官员的熊罴补子,虎虎生风。
她双手执笏,在蔺南星路过时,借着袖摆的遮掩朝人挑眉一笑,眼里满是纯粹的欣喜,蔺南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微微侧首,也勾起了嘴角,回以轻快的笑容。
人生大喜,不过就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蔺南星走上这条路,穿过的险阻不亚于寒窗十载,尝胆卧薪,此刻他自然是春风得意,乐于与每个亲朋共庆快事。
穿过殿外的广场,还要迈上九阶,才能进入金銮殿内。
蔺南星距步向上,步伐健如流星,又有世家子弟的端方,隐约还能瞧出点沐九如的影子,将雅致与飒沓两种截然迥异的气质结合得十分融洽。
金銮殿外,门扉大敞,近百重臣立于殿内,气氛倒是比广场上要松弛些许,老臣们各个捏着笏板,在或明或暗得向外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