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身着宝花纹半臂,气息微促,身上倒是没出什么汗水。
他轻抹单刀的银白刀身,淡淡道:“承让。”
过往
耿统已然脱力,他抬袖擦去额头上的汗液,气喘吁吁地道:“多谢小叔叔赐教。”
两人身后传来掌声。
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男子拍着手走来,声如洪钟地纳威道:“好啊!蔺老弟,你这身功夫没有变差啊!”
蔺南星回头,微微一笑:“耿将军,你怎么亲自来了?”
他将单刀插回武器架,站着吹了会风,发散汗意,这才拿起褪下的外袍,重新套了起来。
耿信达走进演武场,毫无架子地与高大阉人勾肩搭背,哈哈笑道:“难得和你私下相聚,自然是要亲自走这一趟的,我这条老命当年多亏你才能保住,可不得好好招待招待!”
他与蔺南星在南夷战场上惺惺相惜、交情极深,回京以后却再不便明面上同御前中贵交好。
因此两家虽是对门的关系,却也足有大半年彼此不曾登门拜访,把酒言欢了。
耿信达如今不得动武,也就疏于运动,一身腱子肉成了肥膘,倒是显得眉目慈祥了许多。
蔺南星穿好衣衫,他对着昔日大帅心神弛懈,周身气息都温和疏懒了些许,但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客客气气地道:“若非将军当年邀请咱家上阵杀敌,就没有咱家的今日。咱家本就欠将军一个人情,救命之事不必再挂怀。”
耿信达重重拍了两下蔺南星的后背,嚷嚷道:“嗐,说什么人情呢!”他想起那些峥嵘岁月,满肚子的怀念,“啧,那时候,你和老夫一道,迎着千军万马杀出那满是埋伏的不通谷,还有之后……”
老将军豪情万丈,眉飞色舞:“要不是你登上了城楼,给咱们打开城门,让将士们冲进那铁桶已般的冼城里面,哪还有后面什么开疆拓土,大胜夷贼的事儿!”
耿信达发出豪气干云的笑声:“嚯嚯嚯——!”
耿统在一边缓好了气,凑过来挤兑他爹:“哈,爹爹你真是老了,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说,都说了要七八百遍了!小叔叔你是不知道,爹爹如今可啰嗦了,前两日还眼泪汪汪地向我哭,说小叔叔怎么就成了宦官,若是个将士,如今也早该当上将军了。”
他毫不留情地拆台:“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小叔叔命苦,说他对不起小叔叔,连着小叔叔祖上十八代都道歉了一遍……哈哈哈哈!”
耿信达老脸一红,骂道:“滚滚滚,你这个孽子,气死老夫了,今日课业做完了没?滚去抄书写策论去!”
耿统龇牙咧嘴,吐了个舌头,对着他爹拍拍屁股,呲溜一下跑远了。
耿信达咳嗽一声,没好气地道:“统儿实在是被宠坏了,日日没个正型。”
蔺南星笑道:“小公子赤诚天然,还醇返朴,在京城这坛浑水里依然璞玉浑金,属实难得了。”
因此那日要寻人给沐九如疏解,他头一名想到的便是耿统,若非这般至纯至性之人,是万万不配染指少爷的。
耿信达自然不知他宝贝的小儿子,曾经差点被蔺老弟绑走,要拿去给冷宫的太妃享用。
耿老将军听着蔺南星的一通夸,面有红光,笑声震天:“嗐呀,就是个不顶事的小娃娃哈哈哈……哦,得,光顾着聊天了,差点忘了正事。”他敛了敛笑容,“侍郎那头已经谈拢,我带你去和他见见。”
蔺南星点头跟上,客客气气地道:“此番多谢你了。”
耿信达在前头引路,摆摆手:“这倒没什么,蔺广那厮实在太过猖狂,早该被发落了;你若是在宫里头搞那些弄权造势的事情,我定是不帮的,我也看不惯……唉……”
耿信达讪讪地止了这扫兴的话题,恰逢头顶猛禽长啸。
老将军抬头而望,摇摇一指,叹道:“你看这飞隼,本来该鹰击长空,翱翔自得;一招被人所擒,便套上圈环,成了家畜,此后他一生只能供主家驱使,报信狩猎,摇尾乞怜。”
苍老的声音语调悠悠:“它之所愿所求,谁人在意,它自己想来也是忘记了……”
蔺南星抬头望天,那脚套铁环的鹰隼一飞而过,徒留清鸣破空。
——
青色鹰隼扑腾着翅膀缓缓降落。
多贤手臂上套着厚皮护具,接住降落的飞隼,伸手取出禽鸟脚踝里的信报,仔细阅读。
沐九如看了两眼院子外面,多贤摆弄鹰隼的身影,他收回目光,缓缓喝了口焦红色的茶汤。
沐九如刚刚听多鱼讲述许久,了解了蔺南星边关参战两年的经历与成就,清隽郎君听得热血沸腾,久久难以回神。
只因那实在是前无古人的英勇宦官,蔺南星登得了城楼,破得了敌阵,杀得了夷贼的皇子。
若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早该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
沐九如百感交集,澎湃、疼惜、自豪、愧疚,种种情绪反复交替,冲撞心神。
他沉默了许久,又慢慢地,轻轻地笑了,柔声呢喃道:“南星……他就该是这样的,腰带吴钩,收复河山,开疆拓土……”
窗外花雨纷飞,倾城郎君凭窗轻笑,春光逸丽,淑质艳光。
多鱼看呆了眼,怔了一怔,才回过神来,应道:“蔺公可是我们这些宦官眼里的大英雄,他叫我们知道宦官不仅能弄权敛财,也能是铁铮铮的男儿郎。”
小多鱼眸光闪亮,豪情千万地道:“世人如何看待我们这些阉宦且不说,御马监里许多宦官都和奴婢一样,是万分地崇敬蔺公,也想成为蔺公这样的盖世英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