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的冬日,大雪反射着漫漫的雪光,举头是不见顶的高崖峭壁,眼前则是这泱泱流淌的奉水。
他并未犹豫,在银甲卫们近乎尖叫的惊惶地喊他:“陛下!”的声音中,纵身跃进冰冷河水里。
——
他醒过来了。
意识没有回笼,下意识地摸去身边的被褥。
这似成为他的一个习惯,因为相依为命,所以习惯在醒来时,确认一下她的存在。
但触手冰凉,身侧空空如也。
那些翻腾的、如锋利碎片的旧回忆,一并涌上心头。
她跌下了高崖的身影旋即开始在眼前回放浮现。
他捂住头,身上阵寒阵热,头痛欲裂。
听到响声,打盹儿的小顺子一个激灵弹了起来,忙不迭道:“陛下醒了!”说着,一面招呼小宫女去把外头的太医宣进来,一面小心翼翼地给他端来一杯水。
他问:“陛下……”他极为难,“那个,奏折……”
小顺子瞅了一眼堆在案上成山的公文。
可眼前帝王双目通红,哀伤地问他:“她呢?”
“她……?”小顺子一呆,接着就理所应当地告诉陛下,“皇后娘娘去大相国寺替陛下祈福了……”
青年抓住了帷帐,剧烈咳嗽起来,那日在奉水的记忆,便也逐渐苏醒。
他跳进了奉水,试图在那么宽广、那么湍急的河水里,找到她的存在。
从前他读书时,还嘲讽过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今时轮到他自己,才知,原来就算一点希望,一点……那也好。
寒浸的河水浸透了他的身子,他体质偏寒,素来畏冷,冬日的河水对他而言,无异于剜骨刺心的酷刑。
眼前是深沉的模糊的水,他找不到她。怎样也找不到她。
“后来,……找到她了么?”他开口,但眼中一片衰颓悲戚,心知是不可能,可不愿相信这个结果。
小顺子才福至心灵,明白过来,陛下口中那个“她”,是指前
皇后,容沉。
小顺子暗里撇了撇嘴,人已故去,做出这般情深的样子给谁看……?
若当真爱她,当初便不该践踏她;但凡陛下有对赵皇后一分的温柔,拿出来对待他的娘娘,他的娘娘也不至于……
不至于跳崖而死。
连尸首都找不到。
他听说银甲卫带着奉舒、潜耳等地的官兵在奉水上下游、南望山一带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的娘娘……
民间有传说,生前积德的人,在生死关头,或遇神仙点化,也能顺势成仙。小顺子是个俗人,他宁愿相信娘娘成了仙——也不愿她是尸骨不存,死无葬身之地。
小顺子默然摇头。
他像突然又失去了力气,连捉紧帷帐的力气都没有了,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他怔怔地,望着虚空半晌,“她不要我了。”
——
敬陵二年冬十一月二十八,帝王下了一道旨意。
小顺子以为是要将他的娘娘风光大葬,追封一连串好听的谥号,——然而谕旨却非如此。
这道谕旨以极快的速度下达各州县,广征天下能人异士,生死人,肉白骨,求复生。
小顺子不可置信。
百官亦皆不可置信。
但凡熟悉今上的人,谁会不知敬陵帝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视其为虚无缥缈之物。
不信佛,不信道,继位以来,连小国宗、蕲州的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都未曾召见过一次。
此时,谁会想到,他竟然下令,广求大衡朝的能人异士
,但为求一人死而复生。
术士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以前不受重视,但这谕旨一下,他们的身价简直水涨船高。
他们觐见帝王。
华丽寂寥的宫殿当中,在最高的宝座上,垂挂一道素色的软帘,帘子半遮住帝王的容貌。
有消息传出,说,陛下不日前生了一场重病,身子大不如前,不能见风遇寒,所以用软帘遮挡起来。
帝座之上,低沉的嗓音缓慢传到术士们耳中:“诸位若有法子,医活朕的亡妻……黄金万两,裂土封侯。”
幽幽的,像冥泉流响,至此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