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唐军那边需要劳师远征,粮草再如何供给充裕,也不可能让他们在唐古拉山口接连作战半年一年,甚至先一步打到更远的地方去。”
芒松芒赞迟疑着又问:“那么,唐军所请来的神雷庇佑呢?”
赤玛伦摇了摇头:“我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这一点,但我知道,按照这些逃亡回来的士卒所说,神雷真正造成的伤亡并不太多,是因为军心动摇,唐军有备而来,才让我方惨败。”
“可赞普未尝不是天命所归,雪域神山之中的神灵也不当心向大唐,就算真有神降之雷,在我方已然获知此事之后,总有将其影响消弭掉的办法。只要能够击溃一次唐军的攻势,随后的事情就都好办了。”
赤玛伦井井有条的分析,让芒松芒赞的目光越来越明亮,此前的恐惧也因这番言论有若拨云见日,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是啊,卫藏四如乃是吐蕃真正的腹心之地,不只是这四万户良民和其他奴隶能够被调集起来戍守城关,阿里三围与多康六岗的藏区子民也势必会与他们同仇敌忾。
此外,大唐与吐蕃的语言不通,让他们就算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收买人心,也很难做到。
所以领地的收缩与兵马的损失或许让人痛心疾首,但还不到他需要放弃投降的地步。
“王妃当真是我的智囊。”芒松芒赞诚恳夸道。
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上一次赞普对幼子露出的杀心,赤玛伦竟觉得自己很难被这句赞美所打动。她甚至觉得,赞普会有这等表现,不过是因为,危难当头,他们没庐氏必然会站在赞普的身后,因为尚族与王族的绑定关系和他生死与共。
她刚想到这里,又忽听芒松芒赞问道:“那么王妃觉得,谁堪配为统御戍防大军的将领?”
赤玛伦想了想,答道:“不如由您效仿祖父亲征,以动员国中士气?”
这话说得在理,甚至让芒松芒赞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权柄即将回到自己手中的契机。
可一想到朝堂之上还有一位麻烦的大相,他又忽然冷下了面容。“这个亲征指挥的建议,怕是会遭到有些人的反对。”
赤玛伦皱眉:“我倒觉得,大相应该不会在这等处境下犯浑。”
赞悉若向来是个聪明人,应当知道在唐军压境的危机面前,到底应该如何做最能够挽回吐蕃的败局。
在阻挡唐军的这方面,赞悉若还有一个父仇渊源在,根本不可能做出出卖赞普的举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今日的危机面前,他恰恰是吐蕃王室最为有力的盟友之一。
但她这句大相不说还好,刚一出口,就让芒松芒赞的面色大变:“你说他不会犯浑?那么为何禄东赞此人已经损失了我吐蕃数万精兵,他还要去争夺这个相位继承禄东赞的遗泽,为何他又要一力保举他兄弟为将,让我方又蒙受了这样大的损失!”
他声色愈厉:“我甚至怀疑,倘若我将这个御驾亲征的想法提出来,他会不会还当我是那个当年在他父亲威逼之下只字不言的傀儡,觉得既然卫藏四如绝不可能被唐军入侵,那么为何不能由他的三弟临时出任将领,来上一出力挽狂澜,也好让噶尔家族的声势不会因为钦陵赞卓的战败而一落千丈!”
以芒松芒赞看来,这件事赞悉若干得出来。
对噶尔家族多年的积怨,随着唐军举兵西进的举动,更是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出来:“王妃啊,你也别忘了另一种可能。我是吐蕃的赞普,若被大唐俘虏,只能去做长安的笼中鸟,但噶尔家族是臣,只要他们愿意放下因禄东赞而起的仇怨,他们还能做文臣武将。”
“后头逃亡回来的士卒都说,钦陵赞卓并未被大唐所杀,而是以囚车押送,一并随军前来。你又怎么知道他不会与兄长里应外合联手,协助大唐攻入山口!”
他后退了两步,眼中的斩钉截铁之色一览无余,“你说得对,我应该亲自动员卫藏四如子民参战,也会将唐军拦截在外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稳定军心。”
赤玛伦愕然起身:“您要趁机铲除噶尔家族?”
外患在前,怎能先行自断一臂!
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赞普未免太过冲动了。
可在芒松芒赞的表现中,赤玛伦好像并不难看到,在他的心里,那个极有可能力挽狂澜、调度吐蕃内政军需的赞悉若根本不是他的臂膀,而是他挽吐蕃于倾覆危机之中的障碍。
“难道不行吗?”芒松芒赞冷然说道,“对外就说,是钦陵赞卓出卖我吐蕃精兵招致大败,我亲征之前必欲扫清我藏巴腹地的叛徒,以定军心。我倒要看看,在今日这等举国存亡的关头,到底还有谁要阻拦于我!”
赤玛伦后头还想陈说的话尚未能来得及出口,就听芒松芒赞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不必劝我了。我近来研读大唐那边的情况,方才知道我此前做了一件错事——”
“那位大唐的天皇先铲除了盘踞朝堂的权臣长孙无忌,才有了后来的东灭高丽,西进藏原,我若真想先在今日拦阻住唐军的攻势,后图谋反击,就必须先将噶尔家族给连根拔起。”
“如今是他们给我藏巴子民带来了莫大的灾劫,为何不能趁势对他们发起清算!我只恨当年因禄东赞年迈,让他从相位上退下去的时候,还畏惧于他的盛名在外,不敢轻易擅动,才令他有重新上位的机会。”
芒松芒赞“语重心长”:“王后,攘外必先安内啊。”
赤玛伦:“……”
她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芒松芒赞没再给她以劝阻的机会。他在话中展露出的,分明还有一个意思,谁若再来阻拦,便是他的敌人。而她显然不能做这样的事。
或许她也该当庆幸,自八岁开始就成为禄东赞手中傀儡的吐蕃赞普,终于有了翻身的契机。
可一想到,赞悉若自任职大相后,先在鹦鹉谷召开群臣会议,整治牧业改革,巩固了自禄东赞开始的租税律法、牧场肉税和田界之法,又统一了吐蕃和小勃律大军镇之间的法令,从未有任何一点悖逆吐蕃之处,她又觉一阵说不出的心寒。
死在此时,被扣以通敌叛国的罪名,以成全吐蕃赞普抗衡大唐的决心,对这位噶尔家族的掌舵者来说,不可谓不残忍。
而今日有临阵夺权,擅杀臣子,将赞悉若当做了牺牲品,明日又怎知不会是别人?
打断她这诸般思绪的,是芒松芒赞快步疾行中一句朝外发出的号令:“调兵!”
调兵,杀人!
噶尔家族权势滔天的时期早已随着禄东赞的身亡过去,他这位吐蕃赞普手中的私兵已随着尚族的支持而增多,再加上他此时手握的“正义”缘由,足够他在让人杀到噶尔家族的庄园驻地之前聚集起更多的人手,让对方无有逃走的机会。
一想到赞悉若此时应当已收到了军报,恐怕还在想办法将他的弟弟从唐军手中营救出来,芒松芒赞便愈发觉得,自己该当加快行动,绝不给对方以缓和局势的机会!
……
这支像是要去调往戍守的队伍,以一种让谁都没想到的方式忽然转向,直扑噶尔家族的封地而去。
拥有两千多口人的庄园之外,原本有着堪称优越的戍防条件,但在军队的悍然进攻面前,坞堡的外墙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露出了摇摇欲坠的架势,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倒塌在面前。
可奇怪的是,当赞悉若的夫人达玛氏接到了消息,抱着年幼的女儿匆匆赶到书房的时候,竟发觉丈夫的情绪还能称得上平静。
他已快速地写完了两封信,现在正在将这两封信装入信封之中,折叠着放进了一只带有挂带的锦囊里。
被放下地来的小姑娘江央不太明白,外面为什么会传来这样的喊杀之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书房之中还是和平日里一样的布局,气氛却要比平时凝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