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嘴道:“这后一句话你说顺嘴了吧?怎么见谁跟谁说?”
几杯杨梅酒下肚,齐歌红着眼睛说:“这酒倒是好喝,只是这酒香……”他舔了一下嘴唇,“怎么有种女人的脂粉味?难道这酒是女人泡的?”
马潇潇变了脸色,手里的杯子跌落在一盘清炒虾仁上,白胖的虾仁被染成了紫红色。
我给齐歌递了个眼色,打着圆场说:“真老土,这哪是什么女人的脂粉味,明明是杨梅香。你没吃过南方的水果不要乱说。”
“我……”齐歌不识相的还要继续,马潇潇忽然捂着脸无声地呜咽起来,我们三个人全慌了,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
牧神的午后正文
章节字数:6157更新时间:07-09-1815:57
他说:你的睫毛,湿了。
我说:什么?
那段带着祛蚊花露水味道的记忆,被我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
沉默了几分钟,马潇潇快速地抹了一把脸,笑道:“齐歌说这酒有女人的脂粉味是对的,这坛酒是我姐姐泡的,当然有她的味道。”
“是吧!我就说嘛,第一口我就喝出来了。不过,这酒真好喝,回头替我谢谢咱姐。”齐歌揽着马潇潇的肩嘻嘻哈哈地套着近乎。
马潇潇的脸又沉了下来,声音低哑地说:“我姐,她走了,想见也见不着了。”
刚开学我们便得知,马潇潇父母早逝,和姐姐相依为命。他姐姐为了他的学费,同时打好几份工,起早贪黑的工作。
马潇潇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算了,不说这个。我明天去办退学手续。咱们几个人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六个月,今天跟你们道个别,大家喝个痛快。”他抓过翻倒的杯子,满满斟上,一饮而尽。
孙琛一把抢过马潇潇手里的酒杯,说:“没人供学费你也不能退学!”
房间里静下来,四个人一言不发。谁都知道,音乐学院的学费是普通高校的数倍,不交学费又不退学,哪有这种好事?
“你姐姐为什么兼好几份工为你挣学费?是为了让你有一天退学吗?”齐歌推搡着马潇潇逼问着他。
“齐歌,你别这么说。”我拉扯着齐歌的手臂,阻止他再说下去。他的直言虽然有道理,但实在是太过伤人。
齐歌一把甩开我的手,拎着马潇潇的衣领说:“哭有个屁用?!退学就能解决问题了?”他把马潇潇硬拖到桌前,把他的脸按在酒坛上,怒不可遏地说:“不想着怎么解决学费,就知道最简单的逃避。你对得起你姐姐吗?你对得起这杨梅酒吗?”
马潇潇的头抵在酒坛上,默默无语地垂下了眼帘。
我赞许地对齐歌点了点头,把马潇潇拉起来,温和地说:“你是孤儿,可以向学校申请助学金,也可以申请减免学费,还可以利用假期打工。总之,退学是下下策。”
孙琛来了精神,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喊道:“对了!咱们还可以搞个募捐!”
“孙琛!”齐歌瞪眼斥责道:“你要是想不出好主意就上一边凉快去,别净出损招!”
孙琛不服气地嚷:“募捐怎么了?明明是捷径嘛。”
“马潇潇是个胳膊腿完好、身体健康的大男人,搞什么募捐?”齐歌态度恶劣地反驳孙琛。
这一点我是支持齐歌的。因为募捐而来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附送的怜悯和同情。齐歌一定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会伤害人自尊的附赠品最难以接受。
“你明天好好上课,退学的念头趁早打消。学费的事情,大家再想办法。”齐歌拍着马潇潇的肩安慰他。
“募捐绝对不可以。”马潇潇看向孙琛。
“好好好,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孙琛摆着两只手后退,去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想了想,又不依不饶地说:“我就不明白,募捐怎么了?为什么放着便利的道路不走,偏要干这种男人自己粘假胸毛的事?这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
“你再说我揍你了!”齐歌半轻不重地踢了孙琛一脚,拿了手机出去打电话。
我问孙琛:“你知道什么叫尊严无价吗?”
“你也别给我上课了,我承认,你们都是铮铮铁骨的大男人,我是厚颜无耻的软骨头,行了吧!”孙琛推着马潇潇,“哥哥,你快洗洗睡吧。少上了半个多月的课,笔记就够你补一阵子的。”
“孙琛,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意。”马潇潇被孙琛推着往浴室走,费力地扭过头向他道谢。
“有你这句话,兄弟我死也瞑目了!”孙琛做出一副闭眼吐舌状,脸却红了,“这小子,还真他妈煽情。”
几天后,齐歌通知马潇潇,已经帮他联系到一个打工的地方。齐歌的母亲有一个歌舞团的战友,退伍后下海开了一间以严肃音乐为主的餐厅,马潇潇学习不忙或节假日时可以去那里演奏双簧管,按小时付费。一个星期后,学校批准了马潇潇减免一半学费的申请,助学金也很快批下来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到了炎热的夏季,可怕的期末考试也迫在眉睫。整个管弦系十四个专业的难友们把“求同存异”一词发挥到了极致,不论专修何种管弦乐器,不分男女,人手一本《音乐理论》,再现了文革时期全国人民人手一本“红宝书”的壮观场面。在学生食堂、公寓、小树林、图书馆,随处可见那些被意大利文和法文的音乐术语折磨得双眼冒绿光,仍不肯抛下手中书本的管弦系同学。
那本《音乐理论》的功效也被挖掘到极限,除了热时用来扇风,闲时用来吓唬人,还可以起到促进和平、化干戈为玉帛的作用。
学生食堂里,两个因为插队买糖醋排骨的兄弟正剑拔弩张,准备大干一场,忽听附近有两个女生小声嘀咕。
其中一个说:“你的乐理看到了?”
另一个答道:“哎哟!别提了,昨天熬夜看了两章,早上醒来跟没看过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听到此番对话,两个怒发冲冠的男生转眼成了斗败的公鸡,同时抽出兜里、腋下的《音乐理论》,抓紧排队的一分一秒埋头苦读。当真是两耳不闻插队事,专心只读乐理书。
我们公寓的四个人早就不再争论什么大提琴是否最深沉,小提琴是否最优雅,双簧管是否最悠扬,现在的统一口径是,音乐理论最烦人。
那段日子,有空调的图书馆一到晚间就爆满,气得孙琛好几次想冲进去打人。
这天晚上,我们又没抢到图书馆的座位,只能在学生公寓吹着电风扇苦读。
7月的北京,又干又热,再加上心情烦燥,我们虽然全都是一身短打扮──赤裸着上身穿着宽松的大短裤,仍是汗流不止。
孙琛把脚翘在写字台上,捧着他那本卷边折角的《音乐理论》长吁短叹:“等我将来有了钱,一定让我们家孩子辍学。绝不能让下一代再受这种罪。”
“什么鬼理论!”我笑着说:“不让适龄儿童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可是违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