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国际珠宝行来说是亏本买卖。你问为什么,啊,因为优美的花纹很考验工匠的技艺,温度或压强不到位,金属就难以融合紧密;但如果超过了,会扭曲破坏金属的纹理,所以设计和锻造的费用远远超过材料本身。而大多光顾零售店的人更愿意为绚烂的宝石付费,工细精良的木目金却不怎么显眼。”
师傅说今年年初,那名顾客带着母亲留给他的戒指来这里调整尺寸。“那是件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是的,最上乘的技艺,不知道出自哪一位工艺美术师……”
老师傅依然埋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他的话像是一盆冰水淋在乔卿头上。她想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法律合同般的婚姻,又何必要配上这样意义深远的指环。
周予淮极少提他们的父母,那是他记忆里的禁忌。乔卿只从周予淮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们在司然两岁的时候离了婚。
父母分居后,弟弟司然跟着父亲司裕生一道过,也随父亲的姓。哥哥司予淮跟着母亲周水云生活,改从母姓。直到三年后司裕生在一场车祸中丧命,司然又回到母亲和哥哥的家中。
关于兄弟两人接下来的生活,周予淮只字不提。但他们母亲周水云是当时勉强红过一阵的作家,所以乔卿曾在网上搜索过她的名字,试图了解这个从未谋面的婆婆。周水云病逝时,周予淮才刚刚成年,拉扯着十二岁的弟弟,长兄如父。
乔卿刚知道这些事的时候,能理解周予淮不愿谈及父母的心情。人们对于他人的遭遇会流露一些怜悯,时而假意,多有真情,可其中的居高临下是一样的。他们将命运的仁慈归因于自己曾经做对了什么、不曾做错什么。知晓他人的厄运,能够再次证实他们紧守的狭隘,以此来驱赶即将到来的未知的不幸。
乔卿不比那些人高尚,只不过胆小如鼠的她站在天平的这一边。听到周予淮的叙述,她心中像是大石头落了地般释然,甚至有过粗鄙的欣喜。原来我们是一样的,她想,你也一边攥紧拳头,一边尝试微笑。
乔卿两手空空地在切斯特岛的皮埃蒙码头下船。
太阳已经西沉。
汽笛声响起,乔卿站在摇摇晃晃的码头栈道上,落在人群最后,抬头往回看,望见一线银白月钩隐在火烧云里。对岸新郡的灯火和霓虹浸在夜色中渐渐融化,像是电影落幕画面般令人松一口气。
她知道身体里流淌的松弛感多半来自于上船前在码头酒吧灌下的几口劣质威士忌。她不该喝酒的,之前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碰过酒了。不过她胜在酒量过得去,除了食道烧灼的滋味不大好受,她觉得自己算不得失态。
待人群渐渐散了,乔卿回过身往栈道下走,不过几步就蓦地顿住,看向等在江堤边长椅上的男人。司然应该是早看到她了,此时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走过来。
天已经暗了,江边路灯黄。
司然起身的时候微低着头,原先沐在明黄灯光里的脸忽然没入阴影中,下颌清晰的轮廓令她不由得想起另一张脸,一张极其相似的脸。
乔卿右手攥紧,她想要后退,背后却是咸腥的河水。她轻吸一口气,酒精带来的灼烧感已从食道进到胃里。她十个小时没吃什么东西了,突如其来的害怕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擒上她的肠胃。乔卿咽下一口唾沫,浑身僵直地站在栈道尽头。
砖地上一只灰黑鸽子咕咕叫着,肚子一鼓一鼓,艰难地在她面前半拽半拖地挪动肥胖的身躯,像是一场漫长的自我折磨。乔卿在胸口憋着一口气,直到那鸽子终于扇动翅膀飞走,她扶着路边垃圾桶外沿蹲下,在花坛旁呕吐。
她不知道哪个罪过更大一些,她丢了司然母亲的戒指,还是她又喝酒了。她真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再站起身的时候,乔卿缄口不言,更不敢和面前那个人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司然终于出声:“你没接电话。”
哦,还有这一桩官司。
乔卿尽力忽略喉头酸苦的气味,从手包里掏出手机。司然给她打了三通电话,一通在下午两点多,大约是因为她错过了小组治疗,还有两回在一小时前。
“对不起。”乔卿声音很轻,像是贫瘠沙地上长出的瘦小苗叶,蔫儿蔫儿的,被沙原上苍茫的暮色压得抬不起头。她等了许久,却不听责备和愠怒到来,于是抬头。将将望进他漆黑的眸子里,乔卿旋即垂下目光。他领口的衬衫扣子开了一颗,在此之外算得上衣冠楚楚,但毫无逻辑地落得孑然一身的颓唐。
她问他是否在这里等了很久,她觉得很抱歉。他们走回他车边时,乔卿看见挡风玻璃上的罚单。这条路只有下午三点之前才会有警察来贴罚单,他该是等一阵子了。
她不知道司然为什么要在码头等她,她以为他会质问或者挖苦,但是开车回家的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直到她开门下车,司然伸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戒指递到她手里:“你昨天落在车后座。”
乔卿怔怔地接过戒指,脸上露出苦涩的笑。他语气里的波澜不惊让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一个荒诞的笑话。原来戒指不是今天丢的,是昨晚她在车后座摸黑找手包的时候滑脱了。
如此想来这指环说不定在一开始就被恶魔亲吻过,染上了厄运,然后随着欲望的纠葛在代际轮转,十年、二十年,它目睹一次次的罪恶,聆听一声声的泣诉,见证一回回的宽恕。
自己当真是个懦弱的人,乔卿想,只能靠在心底这般去诋毁和揣测别人的不幸,用以抹去几分如影随形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