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选择往常走的路,要是被那群小鬼看见我背着个大包出门,肯定问个没完。所以我选了一条小路,三拐两拐就走出了镇子。这是镇上的人平时很少会走的方向,我也几乎没来过。但现在是冬天,积雪覆盖下,陌生的路和熟悉的路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走了一段之后,我回头望望,镇上的钟楼还清清楚楚地站在那里;它是全镇最高的建筑,只要还能看到它,就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一点都不害怕了,心里像团了一把火,身上暖烘烘的,步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又轻又快。这种感觉奇妙极了,我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条线牵着,就拴在我的衣摆上。我每走一步都离镇子越来越远,它也被越扯越长,越扯越细。我又忐忑,又激动,心脏仿佛变成一粒在鼓面上蹦跳的豆子,但这豆子一点一点往上蹦,越蹦越高,越跳越快,画出的弧线交织成花瓣,蹦跳的豆子又长出羽毛。也许风筝飞上天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我大张开嘴,一首小曲适时地从我脑中冒出,像岩石缝里“咕嘟”浮起的小气泡。于是我哼着歌,踩着拍子,几乎在路上跳着跑起来——
“啦啦啦啦勇者启程啦~”
“啦啦啦啦他带着骨头和火把~”
“他路过结冰的房子燃烧的桥~天上还有大眼睛在看他~”
“勇者一点都不怕~他打败勺子,战胜西瓜,拔掉桌子的牙,终于找到公主啦~”
“勇者说,‘殿下,你应该回家’~然后他伸手捏碎公主的下巴——”
……不对,勇者为什么要捏碎公主的下巴?我停下来了,这歌词实在有点离谱,应该是我记错了。但我想了一会儿,想不起它原本是什么样子的,于是决定跳过这一段,从新的“啦啦啦啦”开始。
回声和往常一样挂在我的胸口。因为天冷,我把它贴肤藏进衣服里。它是世界上唯一知道我计划的同伴,如果这次冒险能够成功,我们将来还会一起去很多地方。一想到这里,我立刻把它也加入歌词:“啦啦啦啦蛋壳碎了~里面的声音在说话——”
我的舌头突然顿住了,剩下的半句歌词挂在嘴边,像树枝上的冰棱。脚步也跟着停下,我愣愣地睁大眼睛,愣愣地张着嘴,大团白气从我口中冒出。我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走到了一个从没来过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结冰的水面,一大片,从这一头一直到那一头。天空是白色的,冰面也是白色的,它们在遥远的天际粘合。整个世界洁白、平整,像一整张干净的白纸。
我没见过大海,听说大海是世界上最大最宽广的水,那也许我眼前的就是海吧。
回过神来之后,我转头朝周围望去。这里没有树木,也没有房子,连路边零零落落的小石头小木桩都没有,连我一路走来的脚印都没有。我回头想寻找镇子的钟楼,可钟楼不见了,它和原本无处不在的山林一起被白雪吞没。我使劲瞪大眼睛,却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轮廓,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天空和冰面。
我从包里拿出地图来看。纸上只画了镇子周边的地形,但看得出来,整个城镇是被一条河环绕的。河道分流又汇合,在镇外形成一条更宽阔的大河。我把地图上没画完的线条在脑内继续延伸,又延伸……也许,我已经到了那条包围镇子的大河边上?
所以我已经靠近“边界”了?
只要越过这条河,就能走到“外面”去了?
连我自己都意外的是,当“远方”真的到来的时候,我的脚步竟然变沉了。
河面
我想,我已经到了伊摩说的“太远”的地方。
我摸了摸胸口的回声。隔着手套和棉衣,它的震动变得微弱,几乎无法感知。这一瞬间,我差点想扭头回镇子去。可四周都是茫茫白雪,全世界像被闷进一个雪罐子里。我找不到小镇的钟楼,也找不到来时的方向。
刚刚的激动飞快从心头褪下了,我的身体也开始发冷。我用力呼吸,试着让情绪平静下来,恐惧却见缝插针地渗出,从心底,从骨缝。我想,要是我在这里迷路了怎么办?伊摩会发现我骗她了吗?她会来找我吗?她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不,不能这么想,我使劲掐自己的大腿,试着让疼痛分散注意力,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我又想起走到现在还没吃饭,于是从包里摸出一个冻硬的面包,龇牙咧嘴地啃下一块来。它一点都不好吃,干巴巴地割嘴,像嚼玻璃渣,还好我现在还不饿——
对,我还不饿。
我反应过来了:我还不饿,说明其实我并没有走多久,早饭都还在肚子里——所以这里离镇子也不是太远。
对嘛,创造士回到宫殿,都要走上整整一天,我才走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可能就到“远方”了?可能这周围正好是一片荒地,积雪的山崖巧妙地挡住了镇子和钟楼,所以我才什么也看不到。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我稍微安心下来,连嘴里冰块似的面包也似乎变得柔软了一些,但还是难以下咽。我又把它放回包里,等我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生起火来烤一烤,应该能让它恢复原本的味道。
我迈开步子,朝结冰的河面走去。走了没两步,我又回头去看——天空并没有下雪,可我刚刚留下的脚印已经消失在雪地里了。也许我应该做个标记,以免回来时找不到方向。于是我再次把面包拿出来,掰成几个比较大的碎块,把它们插在雪里。浪费食物是要被伊摩骂的,所以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会把它们捡起来吃掉,就不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