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湘君忽而想起上次在春祈河见面时,沈瑞尚且笃定地称其为“管夫人”,今日不过是见她未遮斗笠,便心下通透,可见从前那些蠢坏传言倒也不尽数如实。
“沈公子既知晓妾身的意图,便也不必再过周旋,只是沈家与楚家不同,四面八方皆是浩荡荡的坦途,公子又何故来此沾染。”
沈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闻言似笑非笑地看向管湘君。
茶盏磕碰在桌子上撞出丁点细碎的声响,勉强算是给二人的语境做个了转圜。
“楚夫人多年走商,见识大约也是要比中都城那些个酒囊饭袋的蠢物阔落些,想来不会不知晓世家而今的困境。”
“若是硬撑着,大约也还能有几年活路,只是越是往后,便越是寸步难行。”
管湘君抿了抿唇,行商在汴朝委实算不上个能摆上台面的行当,可越是趋于阴沟里的,便越可在满目繁华处瞧清楚底下暗藏的汹涌。
可这中都权势醉人、富贵迷眼,人人只一心惶惶地求一处立足之地,根本看不得脚下踩的分明是快要散开的浮萍。
可这中都、这汴朝横竖能数出千百个有名目的世家、新贵,个个都守着那点金玉木石混沌愚蠢,管湘君没想到顶顶清醒的那个人竟会是沈瑞。
沈瑞好似全然不在意她这番思虑般,他将身子往后靠去,手肘撑在一直扶手上,目光疏散地看行向窗外的街景。
元楼到底修筑在御街之上,传胪那日的灯火彩绸都还没摘干净,显出些盛宴过后的余欢。
他垂了垂眼,不肯再看那层层繁华下个个丑得叫人发愁的人脸,总有些玩意儿放在某些人身上便显得尤为恳切,可一旦脱离,又俗气得厉害。
沈瑞漫不经心地补了话:“我素来胆小怕死,若没个生境在后面兜着,我夜半都要爬起来给自己一耳光。”
管湘君在唇舌间掂量几番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噎了回去,生平头一遭,她对东家和老夫人的决定产生了疑虑。
她抬眼看向与她一桌之隔的少年郎,目光略带着些审视。
“沈公子即便是想要找盟友,中都城内也应当有大把的人供你驱策,遍数汴朝,只怕有多少行商者便是倒贴也愿意同沈公子做这笔生意。”
沈瑞闻言弯着眼睛笑起来,面不改色道:“沈某既然愿意同夫人做这笔生意,自然是划得来才会做。从头扶持一家太累,若不能两相得益,只怕养也只会养出个中山狼来。”
“公子就不怕楚家就是那匹喂不熟的中山狼?”
“说起这个,沈某倒的确是有些惭愧。”
管湘君仔细瞧了他的神情,当真是想要从中寻摸出点惭愧的意思来,甚至还有些恶劣的狡黠,可显然这不过是沈瑞随口说出来诓人的话术。
“楚家百年的根基尽在中都,我盘算了一番,十年之内,大约是跑不掉的。”
管湘君合了合眼,忽而觉出这笔生意的晦气之处来。
沈瑞似乎也发觉再由着她这般问下去,只怕今日的生意要告吹,倒也稍稍坐直了身子,试图正色些。
毕竟那漂亮鬼夜夜梦中索命,再不想法子将根基立稳了,寻个安心的依仗,只怕少不得哪天就不明不白地祭天了。
“虽说如此,可楚夫人也不必担忧,那日在春祈河岸沈某所言的十之一二,想必夫人也有所思量。”
他懒散地伸出只手掌,在管湘君眼前展开,他手掌生得漂亮,叫人不自觉便将目光投放在上面。
“余下的七八分,我不敢说能尽数添补,但做够半数……”他勾了勾唇角道:“可不算难。”
管湘君掩在袖中的手指蓦然握紧,多年走商,这半数之重她再清楚不过,甚至仅仅是这般听着,便叫她心中发烫。
甚至,这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件虚无缥缈之事。
她张了张口,勉强压下心中的躁动问道:“依照着沈公子的家世想必不会不知晓一个世家的花销有多少,楚家所占便是公子口中的‘不过十之一二’,但已然是这般盛景。”
“至于半数,沈公子可曾算过其间利润几何?”
沈瑞这会儿还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笑道:“楚夫人,春祈河、渡春江一脉相承,这条水运可不仅仅能做世家金玉的买卖。”
“既然要吃,就得通吃。”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管湘君,见管湘君的目光落在了蜡印上,便不怎么诚心地解释道:“这印的是我的私印,夫人虽代表了楚家,可沈某却是只身前往。不过楚夫人也不必担心,我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不会不管。”
“我若是把自己折腾没了,他死了都没人哭他。”
管湘君没接话,她现下只恨自己目光大约太显眼了些?无辜听了这诸多的混账话。
见管湘君看得入神,沈瑞站起身抚了抚衣料上的褶皱道:“兹事体大,我知晓楚夫人难处,夫人可回府商议后,再来寻沈某,沈某随时恭候。”
就在沈瑞将要一脚踏出房间时,管湘君突然开口问道:“妾身有一事不明,女子行商处境难堪,于公子而言并非最佳,公子又是何故?”
沈瑞忽而笑起来,语调中难得添了两分真心实意。
“这世间男子大都狡诈鬼魅,多费心神,楚家若非是老夫人坐镇,由夫人掌家,今日沈某倒当真不见得站在这里同夫人多言一句。”
“沈某还有事,先行一步。”
管湘君闻言,手指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信,将上面压出个不浅的褶皱。
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重新凝神看着信上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