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纷纷摇头。
"这人傻了吧?"
"差些没命,还画什么画,真有病!"
"傻子,撞船是因为舵手偷懒喝酒,我认得那船家,他还老眼昏花呢!"
"哦?待我再瞧瞧!"这位怪公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晃悠几步。
王楚嫣扶了他一把。
怪公子忙不迭地将袋子往她怀里塞去,"请帮我看管下。"旋即他心急火燎地又爬上桥栏,探头眺望,可惜客船远去,他没法子询问。
路人摇头,对这位又疯又傻好像还挺穷的人嗤之以鼻。
终于,怪公子慢腾腾地从楯栏爬下来,自得其乐地抚掌念叨。
"那幕真精彩,我得赶紧画下来。"他边说边敲打自己的脑袋,似乎要把方才看见的场景统统塞进去。
好有趣的人,观察细致入微。
王楚嫣捂唇暗笑,将袋子还给他。
怪公子定睛看她,这才想起忘了感谢,连忙躬身作揖:"多谢小娘子相助!"
王楚嫣欠身:"适才听闻公子说画画,您是画师?"
那人略尴尬地捂了捂咕噜响的肚子,随之抬眸微笑:"画师还称不上,在下张择端,来自琅琊东武。"
画痴妙!真是妙!
王楚嫣与他聊话后,得知张择端现居大相国寺,为寺庙作壁画谋生,时而也卖画,她曾经在佛殿的书画摊买的汴京民俗小画,既是张择端所绘。
"真巧!"王楚嫣万分惊喜,"去年,有日我经过资圣门,见到几幅市井风情画,眼前一亮,颇感亲切,原来是张先生的大作!自来画花鸟、山水的人居多,民俗画少之又少。"
"承蒙王娘子喜爱,在下深感荣幸!"张择端偶遇赏识之人,激动不已,解释道,"张某之所以绘民俗画,既是自己喜欢,也因为觉得再怎么努力,在花鸟上,超越不了黄荃、黄居寀父子的精工富丽,也无法比肩崔白、吴元瑜他们的自然真趣,更别提李成等名师的山水画,还有后来的文士画,由苏轼、米芾等前辈推崇,尤其讲究书画之情韵。"
"所以我觉得,既然来到繁华的京城,不如绘些舟船往复、飞虹卧波、城郭风光、闹市街景,就当记录如今的节物风流。希望有一天,我能将汴京的盛世锦绣都给画出来!"
但凡涉及画,张择端便兴高采烈,侃侃而谈。
王楚嫣关切问道:"张先生才艺独特,为何不试着进入翰林图画院?"
如今,翰林图画院的待遇好极了。
图画院与天文局、书艺局、医官院皆受翰林院管辖,合称四局。众所周知,官家徽宗挚爱书画,还将画院提到首位,书院次之,画院还设待诏、祇侯、艺学、画学正等职衔,有着丰厚的俸直。
"这个,恐怕不容易。"张择端迟疑地摇头,"因为官家给予图画院各种优待,召试者人才济济,都以入院为荣。崇宁三年时,官家改建画院,在国子监增设画学,还以科举方式选拔绘画人才,如今想入画院,更是难上加难。"
话语间,张画师的肚子咕噜直响。
王楚嫣忙让合香从车里取来寒食小吃,带着张择端走到桥边一家饮子铺。铺子很小,三四张桌子,只一年轻女店主,头梳高髻,腰系青色花巾,作寻常酒家女打扮,还背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显然是为了生计,卖香饮子如沉香饮、丁香饮、泽兰香饮、紫苏香饮。
他们就坐后,女店主投来狐疑的眼神。
王楚嫣明白她的心思,却也顾不了许多,问她要了两杯沉香饮。
张择端恭敬谢过,将手往衣衫上随意擦了擦,就着茶水,欣欣然地吃起枣锢、麦糕之类的点心。
他不修边幅的模样,不知是生活拮据,或者活得随意?不过显然他不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只管自己高兴。
"方才提及画学的选举,说难很难,但也颇有趣,我常听画友们说起这些事。"张择端掰开一张乳饼,津津有味地边吃边道。
"请张先生指教。"王楚嫣好奇聆听。
张择端娓娓而道:"官家喜爱绘画,经常到画院审阅,授课,甚至亲自编制课程,并且出题,监考。官家认为,学画者,需重视古人的格法,溯晋、唐之风,即要形似,亦要神似。画技固然重要,也需能诗善书,所以他要求画学生们习练[说文]、[尔雅]、[释名]等课,如此才能绘出诗情画意。"他摇首轻叹,"可惜我不擅诗书,而入画学的考试,官家常以诗句命题。"
"有一回,考题是: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
张择端停顿讲诉,侧头看来:"王娘子觉得,根据此题,你会如何作画?"
王楚嫣心悸了下:"小女子学识浅薄,哪能答得上来?"
张择端宽慰道:"没事,说说无妨。"
王楚嫣不好推辞,羞涩道:"小女子不才,瞎说几句,张先生莫笑话。"她沉思道,"我可能会画一片空旷的水岸,然后在岸侧,画一只无人的空舟。"
"我与王娘子想得差不多!"张择端吃完美味的乳饼,抹了抹嘴巴,爽朗笑道,"大半人皆会如此作画,纸上无人,最多画只拳鹭,或栖鸦之类,然而当年有位参选者,别出心裁!"
他意犹未尽,觉得言辞不足以表达,干脆从袋子里取出纸笔,兔毫笔端还有干墨,于是他拿笔往杯中探去……
哎呀,这是茶水欸!王楚嫣来不及阻止他。
张画师湿笔后,于纸上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幅疏淡写意,栩栩如生的画。
"那人别出心裁,在野水空旷之中,画了一小船,舟尾有位摆渡者,卧吹横笛。如此诗情画意,真是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