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颓然地坐了下来。
黑云终于也来到了他的头顶,闪电在其中穿梭,却没有雨落下来,汹涌的洪水甚至也平息了,变成了镜面一般的死寂,只是顷刻之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安静的坟场。
面对着这块巨大的镜面,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在宽广无垠的埃列修斯田野岸边,碎成了无数片镜子的妹妹。
在她分崩离析的瞬间,他仿佛也随之被拉入了一个镜中世界,在里面他看到了无数个自己,各个角度,各个距离,他有着那么巨大的自我,但身处在千万个自己之中也不免惶惑。
这时玉茵茵出现了,但镜子没有映出她,在千万个“玉求瑕”的镜像中她只身一个站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哥哥,说我不恨你是假的,说我不爱你……”
“也是假的。”
他如同一尊冰雕,看着妹妹在自己眼前如同水晶或玻璃般燃烧,慢慢融化,做不出一丝表情。
玉茵茵并不在意,用她一贯骄矜又无所谓的语气说:“你猜对了,死人是出不去的,我出不去,蒲天白也出不去,至于方思弄……我不确定,因为我死的时候他还活着,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结局。你也别放弃吧,再见。”
说完这句话她微微一动,似乎是要转身,玉求瑕忽然伸手,在火焰中拉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他的脸紧绷着,乍看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就像过去无数次的会面一样,可颤抖的细纹又泄露出那么深重的悲怮,像一条被抛弃的狗。
她最后一次感觉到疼痛,轻轻地说:“哥,你知道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她并不指望他回答,继续道:“小时候,有一个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家里拼拼图。拼完的那一瞬间你笑了,阳光落在你半张脸和一只眼睛上,那一瞬间……”
“我记了很多年。”
说完这句话,整个镜子世界破碎了。
洪水中的小岛上,他的记忆顺着这个画面全部归位,跟他在这个“世界”中,失忆之后的调查和思考融为一体。
在所有和“金字塔”有关的、浩如烟海的信息中,第一眼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是一则神话,古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奥西里斯神话。
奥西里斯是大地之神与天空女神的长子,他还有三个兄弟姐妹,分别是弟弟塞特、妹妹伊西斯与奈芙蒂斯。古埃及流行亲族通婚,两位妹妹分别嫁给了兄长,奥西里斯的妻子是伊西斯,奈芙蒂斯则嫁给了塞特。
奥西里斯作为长兄在人间行使上下埃及的王权,塞特嫉妒他,密谋将他骗进棺材推入河中溺死,最终也成功了,这造成了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泛滥。
伊西斯不顾一切寻找丈夫的尸体,她是全世界最强大的法师,用魔法追踪到棺材,将其带回埃及。然而被塞特发现,他将奥西里斯的身体分成十四块,散布到尼罗河流域各地。
伊西斯没有放弃,她与妹妹奈芙蒂斯一起,用很多年时间找回了十三块遗体,但没有找到最后一块被鳄鱼吃掉的生殖器。伊西斯将这些碎块制成了木乃伊,奥西里斯复活了,但因为身体的不完整,他只复活了一个晚上,伊西斯在这一晚孕育了他们的儿子荷鲁斯。
荷鲁斯长大后,最终击败了塞特,被诸神判定为合法的王位继承人。
奥西里斯则没有重新回到尘世,而是成为了冥界之王,成为了埃及文化中最重要的死神。
在没有记忆的时候,玉求瑕本能地被这个故事吸引,可是想不起来的缘由。现在他想起了一切,想起在“金字塔世界”中他曾经推断,那五部循环的电影是在讲述“人的一生”:青春期、寻找、爱情、生活、死亡。而如今,他有了另一种想法——这五部电影,其实是在讲述这个神话。
故事开始于“谋杀”,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谋杀——阿梅对巨大自我的谋杀。
然后是“寻找”,伊西斯寻找丈夫的尸体——俄耳浦斯寻找死去的妻子。
接着是“背叛”,塞特对奥西里斯的背叛、奈芙蒂斯对塞特的背叛——阿宾所遭遇的背叛,以及他自己实施的背叛行为。
继而是“复仇”,荷鲁斯对塞特的复仇——年叶流与忠烈孤儿两人交错的命运和不变的复仇主题。
最后是“复活”,奥西里斯复活为冥界之神——元首一次次死亡,重要的不是死,而是最后的复生。
不知道这一切是那个“更高”的存在所精心设计的玩笑还是所谓命运的巧合,伊西斯与奈芙蒂斯找回了奥西里斯的十三块身体,而他刚好经历了十三个世界。
所以哪怕忘记了一切,他心里也下意识地认为“世界”并没有结束,因为缺了一个部分的奥西里斯是无法真正复活的。
第十三个“世界”结束不了这一切,他依然在第十四个“世界”里。
可这一次,究竟要怎么出去?
同时回来的,除了“这一轮”的所有记忆,还有“上一轮”的。
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十八岁时,因为对迂腐的“戏曲世家”的反叛,他去上了电影学院,在父母的怒火中他只是短暂地快乐了一段时间,便觉得生活又变得百无聊赖。二十岁时,他在一次学生会大会上记住了方思弄的名字,不是特意去记,他只是记性太好。
后来这家伙就开始追他。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阻止,可能是因为懒得太郑重其事,直到那家伙明确地跟他表白,他知道再也没有了含糊其辞的空间。
他拒绝了对方。
是因为不喜欢吗?
应该不是,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放任对方在他身后追了两年。
可要说是喜欢吗?
当然也不是,当时他全心全意只有一件事要做,他连自己也不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没有能力去喜欢任何人。
被拒绝之后,方思弄便不再出现在他面前。
他承认,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他心里也没有那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真正出现的时候,是在舞台上注意到那道目光的时候。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舞台下面的黑暗里,看起来居然像星子一样亮。
之后在很多场合,他都会下意识往最黑暗的角落看去,几乎每次都会是“不出所料”。
在那道目光中,他总是下意识地会把背再挺直一点。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