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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页(第1页)

他的话让我摸不着边际,犹豫了一下,但当他提到子舒这两个字时我没来由的双眼发热。事隔多年,我在很多人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听旁人提到他,却未想到此时此刻,赵昶竟也提及。他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树木,积雪簌簌而下,坠地时发出沙沙声响。

“往吊者众,门庭喧嚣昼夜无别,檐下廊前不余寸土;至出殡日,为之拂引者近千,远观则蒸如云雪。诸人哀而不泣,皆歌,数里之外犹可闻也……”

然后他转过头问我:“大致如此罢?”

“隔得太久,我都不记得了,应该是罢。”

赵昶对我微笑,同时紧了紧狐裘的领口:“前日,我梦见李大夫了。”

“哦?”

“是啊。”

“你梦见父亲,与我这封信有何干系?”

他略略沉吟:“其实也无甚干系。”

但我忽然懂了,却没有说出来,一笑,说:“丞相也有闲情怀旧了么?”

“偶尔也是有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天下事千头万绪,忍情,算是最容易了。”

我们很久没有说话,只在听簌簌雪声。站在他身边我总是觉得压抑,就在决心他再不开口我就托词离去时,他问:“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难道愿意说么?”

“你若是觉得我不会说干脆不要问了罢。”

“他最后究竟说了什么。”

说完这句他迅速从我身上掠开目光,望向辽远的天际。负手而立,显得耐性格外好。

“你不必执着至此。他说了不是你,你如要内疚,还是免了。”

“是我。”

他还是在等。

最后,最后……

最后他痛得累了,却不能睡,我扶他靠在我身上,说,你痛还是说出来。

他还是一贯的安静,中途又发作了几次,折腾到半夜时,他嘶哑地问我:“我有一首诗记不得了,你背给我听听罢。”

“什么?”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下面是什么?”

我就背下去:“……忧心如惔,不敢戏谈。国既卒斩,何用不监!节彼南山,有实其猗。赫赫师尹,不平谓何。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惨莫惩嗟。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子是毗,俾民不迷。不吊昊天,不宜空我师。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无小人殆。琐琐姻亚,则无膴仕。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背着背着感觉到他的气息趋于平稳,暗自窃喜他睡了,就轻手轻脚把他扶去睡,他又在这个时候醒了:“背到哪里了?”

“你躺着,我背给你听。”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方茂尔恶,相尔矛矣。既夷既怿,如相酬矣。昊天不平,我王不宁。不惩其心,覆怨其正。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最后心中所系还是社稷……想到这里我苦笑一下,说:“是‘节彼南山,维石岩岩’。他不记得了,让我背完。”

赵昶微迷起眼睛笑了:“‘昊天不佣,降此鞠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君子如届,俾民心阕。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就是这个。”

“谢谢你。”

“客气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阳光拂得人昏昏当眠。她六月就要生了,沂儿不放心,托请郑兰蕙来陪她。我看着她们在院子的另一个角落里,郑兰蕙耐心地教她做女工,觉得光阴过得很慢。

后来我睡着了,睡着后开始做梦。最初是梦见初见到子舒的那一刻,他穿着黑色的衣服,满面关切地望着我;从异地回来时经过枝棱山,晴翠笑得如同稚子,一面笑一面落泪,问我,是不是就真的回来了啊,是不是再不会回去。我说是的,我们回来了,再不会回去;赵昶从父亲书房出来,对我说,夫子年纪大了,脾气又直,你多留心他;在家中,躲在门后悄悄地看,堂中除却父母还有两个人,一个与父亲差不多年纪,一个二十出头,我听见扶央许家几个字;夏晴慌慌张张地对我耳语,说她父亲为她定了亲事。我问是谁啊,她说那人是父亲的门生。我猜了又猜,终于万般不请愿猜到最后一个人。夏晴问这问那,我故意逗她,说赵昶这个人没什么好处,唯一的一样,我想想啊,那就是上无姑舅,无人管你;坐在书房里,最喜欢的瑟不慎被自己拨断了弦。父亲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教了我几日,留下替换的弦与工具就离开了。手忙脚乱地换着,书房的门开了,父亲带进来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人,说这是侍中赵大人的侄子,送来我家学字。我正好修好弦,漫不经心地应一句,拨着我的瑟。他听见声音皱了皱眉,取过我的瑟,也拨了拨,说,你修得不对,我来看看。他有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笑,光芒落在眼底;又回到最初。姐姐还没远嫁,更不要说永别,和我坐在堂上看父母为给我改名而起的争执。父亲说,云罗无拘,一派自由。母亲却说不好,说云无根基,随风飘荡,只怕一生不得安定。身作女子,不求其他,安稳方是要务。父亲笑着反问,花啊草啊的,也是枯荣不由己啊。他们争执起来,姐姐与我只在一旁看笑话,说笑不休。最后母亲拿起笔,划去名字里后一个字,重新写上萝字,说,女萝虽弱,却取其韧,扎下根去也是平稳,怎么也比云彩漫无边际四处飘零要好。就这么定了,我们互让一步……

番外2浮云蔽白日

佳德八年正月,返家过节归来的弟子们在看见挂在扶央许家门楣上的白缦后无不骇住,慌张之下互相打听,从节中未归者口中确知他们最担忧之人此刻安然无恙后,这才放下心上巨石,松口气再问逝者为谁,而再听到的答案又是在意料之外。

“是他?”

一身华服的年轻人听到死者的名字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追问道:“许琏许文允,夫子的次子?”

被问者年纪也在二十上下,眉清目秀,神态中自有安详气息,因这些天来被追问过数次,连回话也省了,只以点头作答。

“原来是他……竟会是他……”

严澈看林缙失神低语,与其它人得知消息后的神情大不一样,遂打趣道:“怎么,想到什么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故人?”

不轻不重的玩笑话把林缙从思索中拉出,一抬眼是严澈泛笑的眉眼,他见四周再无他人,靠过去揽住严澈的腰,察觉到对方的抗拒后暗笑,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得大,忍住笑附耳低声说:“我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你么,月余不见,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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