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诺温柔地拥抱住他,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他的肩膀,就像父亲在哄一个陷入噩梦的孩子,穆夏也紧紧回抱住他,如同无根的浮萍渴望扎根的土地,那双淡紫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其他雌虫担心地环绕在他身旁。
那片相连的无边之海已经掀起滔天巨浪,超越语言,他们纷纷听见了海面上激荡轰鸣的回响,悲泣、怒吼、尖叫、咆哮、呐喊、絮语、祈求……宣泄地、愤怒地、眷念地、温柔地、欣喜地、声嘶力竭地……千万道声音在一同响起,汇聚为共同的和声,从稚嫩到清越,从年幼的孩童到挺拔的少年,声浪山崩海啸一样席卷而来,千言万语凝为一句不舍的告别:不要丢下我……
一阵惊悚感袭上心头,谁都没料到穆夏的突破的声势居然如此浩大可怕,几乎要带动着他们的精神一起波动,只有紧守心神才能不受影响。
过往的画面一帧帧浮现,穆夏第一次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他回到很小的时候,站在故乡罗摩废旧的街道上,一左一右两双大手牵着他走过长街,那时他年幼的脸上一双颜色梦幻的眼睛,笑起来纯粹无邪。可很快,山峦崩塌,覆盖下死亡的阴影,长大几岁的穆夏身影单薄,孤独地站在暗处,抿起嘴唇,倔强地不肯流泪。
“他们都走了,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暗淡无光的房间里,他曾抱紧了比他更大一些的少年,闷声地问。
“我会。”少年声音清朗而坚定。
“一直?”
“不,永远。”少年摸了摸穆夏的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许诺道,“我会永远保护你。”
“好。”穆夏灿烂地笑了笑,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已有了如今俊美的轮廓,但笑起来还是像童年时一样单纯。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永远也回不来了……穆夏的内心在哀哭,他抬起头来,清瘦的脸五官凌厉,线条尖锐,他的模样除了年纪比现在看着稍小一点,其他几乎毫无区别。那双倔强不甘的眼睛,紫水晶一样封存住瓶中所有强烈的喜悦与悲伤,掩盖住那些过错和堕落。
精神突破的过程就是看清自己的过程,穆夏不再逃避,也不再惶恐,静静地看着曾经的种种喜怒哀愁一一呈现在眼前,欢愉和悲伤本为一体,譬如明镜和倒影,让灵魂得以完整。
这是一场清醒的迷失,走入欲海的深处,借着精神结合的强大狂潮,穆夏开始冲击阻碍他突破的最后一道关卡,域级已近在眼前。
他又来到一场梦境,穿透冰凉的雾气,踩着潮湿的石子,穆夏回到他的童年,重新站在故乡的废土之上。暮雨落下,耳边的雨声悲伤而缠绵,他站在黄昏的阴影里,神思恍惚。
这是一颗名为罗摩的废星,他在这里诞生、长大,然后离开,一去不回,但关于家、关于罗摩的一切,都被他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无法忘却。
春天还没来,十九岁的穆夏独自伫立,由记忆复刻而来的幻境波动了一秒,转眼间,眼前延伸出苍白残破的墙壁,一间简陋萧然的居所浮现,破旧而亲切。这是他过去的家,由雌父从一个废弃的避难所改装而成。
轻轻一推,房门吱嘠地一响,穆夏走进旧日的房间,布置依稀熟悉,空荡荡的墙边,靠着一张床,一个孩子正坐在床边,抬头仰望窗外的天空,暮色已昏沉,今夜天边无星无月,只有阴沉的云。
穆夏走过去,那个男孩也转过头来,和他对视,眼神淡漠沉静。那是一张白皙秀气的小脸,还稚气未脱,精致的五官已可见今日长大后的风采,只是他的神态却没有孩子本该有的天真和好奇。
两双同样淡紫色的眼瞳视线相撞,穆夏从容地看向过去的自己,停在他的身边。
“你回来啦。”孩子忽然开口说,语气很淡。
“我回来了。”穆夏点点头。
可年幼的孩子没有接话,很快又把脸转了回去,继续执拗地盯着天空,沉默随着时间溜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寂寞地并肩看向窗外。
“你一直在这里吗?”穆夏问。
缥缈的童声响起,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对……你很久没有回来了,而我一直在……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我们的家,我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地方。”
孩子笑了笑,“是吗?家又是什么地方?”
“你觉得呢?”穆夏反问。
“家就是我、雌父、雄父都在的地方,待在这里,我们就能永远不分开。家是我们的避难所。”孩子轻轻地说。
“可你错了,哪怕躲在这里,我们还是没能逃过那场灾难。”穆夏声音平静,一些不愿回忆的画面被再次想起,一片火海骤然汹涌冲天,灰烬飞舞,土地化为焦炭,他闭了闭眼,让无光的黑暂且将红热的火焰冲刷覆盖。
“是的,我错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孩子也静静地说,他依然凝视着天空,“世上没有永恒不变,我们诞生自宇宙毁灭后的余波,连光都在膨胀远移,我们从虚无中来,最后也要回归它黑暗的怀抱。”他向天上指了指,继续幽幽地道,“想必你还记得,很快会有一颗流星从那里来,坠落、爆炸,它会毁掉这里,杀了父亲们,也让我们成为孤儿。”
“我从来没忘。”穆夏慢慢摇头。孩子挥了挥手,于是那场喧嚣而空茫的火又围绕过来,居民们四散奔逃,影子如同鬼影憧憧,一场末日的噩梦,从童年时代绵延至今。
站在摇曳的火光中,已长大的穆夏仍然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个小小的背影,妖异的赤红在他们的银发上反射招摇,高热似乎铺面而来,但他没有被幻象所蛊惑。
“那你还记得他们的脸吗?去辨认尸体的那一天,你没有揭开帷布……你后悔吗?”年幼的孩子站在火海深处,继续轻声问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穆夏没有犹豫,至于是否后悔……他只是摇摇头,这场短暂又漫长的一生,他们都有很多次可以选择的机会,也许选择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后悔,不回头,继续向前。
男孩转过身,遥遥张开双臂,微笑,“那你记不记得黑天使的传说?传说罗摩是颗陷入灾难的星球,末日的天使时不时就会飞来,把死亡和阴翳撒满天地。他们被黑天使带走了。那些救下我们的长辈,总是这样安慰我们。”
“那是他们的信仰,不是我的。我们活在此地,现实的病痛和苦难太多,靠着信念支撑才能彼此扶持。他们是痛苦的信徒,他们想向我们传教。可难道你相信天使和神灵?在我看来,世上没有神,只有在尘世艰难跋涉的自我。”穆夏平静地道。
“是啊,你说得对,”孩子扬起脸来,笑容中带着恶意,“所谓神的应许之地,实际上不过是颗被放弃的废星。那不是陨石坠落的流星,他们明明死在边星叛乱者的手里,那些家伙不敢对主星下手,却来袭击我们。”
“是这样。”穆夏脸上没什么表情。
孩子还在笑,“所以你拼尽全力离开这片荒芜的焦土,进入军校。你想获得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这样假如时间倒退,当能够再次做出选择的时候,你就能阻止近在眼前的死亡。你还想继续往上晋升,爬得越来越高,如果手握权力,你就可以改变更多东西,比如说,罗摩的未来,又比如说,塞缪哥哥。”
“你没忘记那个因为救你被流放的可怜鬼吧?”孩子嘲讽地问。
周围又发生了变化,他们一起站在模糊的雨夜中,远处是一所大宅,穆夏悄无声息地握紧了五指,这是改变他命运的雨夜,心乱如麻时耳畔再次响起幽灵般清越的童音,渺茫幽微,带着似有似无的怜悯,“宇宙太大,星星太多,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这辈子你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那就再走近一些吧,让我们看得更清楚。”
转眼间周身背景一花,他们已身处宅邸中心,穆夏抬头,瞬间如遭雷击,“……哥哥!”他瞳孔放大,“快跑!”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口,声音和记忆中少年焦急的呼喊相重叠,“跑!穆夏!逃出去!”
穆夏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挡在自己面前,焦急地拖住包抄过来的守卫,意识到失态后他抿紧了嘴唇,垂眸不语,也不敢再看这场令他彻骨铭心的转折事件。
“真让我感动啊!”似乎窥视到了他的弱点,孩子突然拍掌大笑,等笑完了,那双淡紫色眼睛恶鬼一样逼视着穆夏,嘴里接着吐出淬毒的话语,“他们去世之后,是哥哥和你相依为命,养你长大,明明他比你也没大几岁,可却心甘情愿地供养你,被生活逼得早早成熟。”
“可你又做了什么呢?”孩子冷下脸来,身形忽然拔高、拉长,从六七岁的幼童变成十一二岁的少年,他指向宅邸一侧的偏门,那里有个和他现在一模一样的身影,那是七年前的穆夏,正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奔向外面漆黑的旷野。
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之后,穆夏渐渐开始和塞缪一起在荒原流浪,可好景不长,两个半大孩子被拐卖贩子盯上,卷入一场所谓救助的骗局。他们声称塞缪即将成年,不再享受这份福利,转而把一看就值钱的穆夏带走,软禁在这片庄园,只等一个月后偷渡星舰过来将他运走。万幸他们身上有可以彼此联系定位的小装置,穆夏在察觉不对之后,悄悄联系了塞缪,就在这个头领不在、守备松懈的雨夜,他们里应外合……
“你逃走了!丢下了他!”面前的少年讥讽地冷斥。
“我没有,我回去找他了。”穆夏恢复了冷静,面色冷凝地回,早已从生活中消失的那个少年还在他眼前和守卫们激战,局势几乎一面倒,他只是在苦苦支撑,无望地想多争取一点时间而已。
“哈哈!说得真是好听!”少年恶狠狠地大笑,“你只不过是太慌张了,迷了路,出不去,所以才回来!”
“无论如何,我确实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会怎样,也许会死?无论如何,我要回来。”穆夏闭了闭眼,然后重新睁开,眼神清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