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女子的声音像雨点般劈里啪啦洒下来,隐隐有王者之怒意:
“若郧国当真偏安一隅,他的长公子就不该跑出来!郧公就算不待见他这个儿子,总要在乎他的国吧。此事便这样定下了,公子衷留汉为质,汉必好生待他,若郧国日后背弃盟誓,寡人则兴兵诛之!”
后面相国又说了几句什么,郦壬臣听不太清,犹豫一下,她大起胆子朝那面墙慢慢走过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厚厚的雪地掩藏了脚步声。
郦壬臣明白自己不该过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是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东西牵引着她的脚步,她在墙边停下。
她的手轻轻扶上了那面厚重的墙,此处是一个转角。汉王和相国的声音就在转角之外,约摸五十步开外的地方,那里是一处王宫庭院,只要她绕过这个转角,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郦壬臣稍停片刻,最后,她还是抬步转过了这个拐角,悄然举目望去。
就是这一眼。
这或许是影响郦壬臣一生的一次远眺。
庭院本已寂寥,在白雪的映衬下更显幽远。长桥卧波,亭榭楼台,烟气笼罩,古拙沉寂。
池边墨兰吐芬,岸上梅花鲜红。树下有一青年女子,着王者之服,戴王者之冠,负手而立,神情淡然。她的身后不远处恭敬地候着相国高傒。
郦壬臣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女子身上。
观其容也,隆准高额,凤目深长而具神光,浓眉乌黑而斜入鬓。其形也,鹤形玉骨,傲然如松。其神也,华章凤姿,目光如炬,印堂发亮,气势如虹。
这是汉王枢,郦壬臣只能想出一个词来形容自己所见——这是汉国的太阳。
刘枢就那么闲闲的站在池边,美丽而冷漠的脸庞上,早已不带丝毫稚气。
郦壬臣心下骇然,这与兄长归灿曾与她描述的简直判若两人!
她完全无法将七年前那些笔触热烈的密信与远处那个身影联系在一起。
好像她们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
不过也确实是……她们本来就从未认识过彼此。
有什么东西从郦壬臣的脑海中呼啸而过,又隐于无形。
可笑的是,早在几天前,她还听过这样的传闻:汉王孱弱而多病,为人暴虐乖张,昏聩不知事,淫靡好色,无法自理。
郦壬臣还一度曾被这样的传闻迷惑,但当她亲眼看到汉王枢之后,终于明白谣传永远只能是谣传。
在刘枢身上,看不到半点孱弱而无法自理的影子,从她健康的面色,优雅的举止,连贯有力的声线上,也根本找不到任何糜烂昏聩的气息。
任何亲眼见过汉王枢的人,都能意识到,这样的一个人,她一出生,就已养尊处优在这个国家的最巅峰。
刘枢天生王者的高贵气势,寻常王子公孙一辈子也无法比拟,更别提商贾出身的高傒了。站在她身边,任何人都显得渺小。
此时老迈的高傒站在君王身后,佝偻的身形在厚重的朝服下更显得臃肿沉滞,讲话声线也龙钟含糊。
年轻的君王折梅在手,缓缓轻嗅。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但郦壬臣已然听不见了,她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的胆大妄为。
突然,一对寒鸦倏然飞过,惊落了树梢的冬雪,也惊醒了郦壬臣的神思。
她立刻转回身去,隐退在宫墙之后,眨了眨眼,刚才那一瞥之下见到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就如同一个人盯了一会儿烛火的光亮,闭上眼后那烛光还会在眼前继续燃着一般。
郦壬臣轻轻呼出一口气,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离开了此地,沿岸返程,若无其事的回到了最初等候的位置。
那寒鸦和落雪的波动也似乎引起了刘枢的注意,她的余光朝宫墙拐角那边扫了一眼,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发现……
相国一试郦壬臣(二更)
半晌后,高傒终于回来了,他在厅堂召唤了郦壬臣,在郦壬臣俯身下拜的那一刻,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又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啊。”相国端坐上位,整理着衣袖,像挑拣货物一样打量着年轻人。
“说说吧,君有何才?当我何用?”
然而郦壬臣的注意力并没有落在后一句,而是放在了前一句,她抬头问道:“敢问相国大夫,予了王莹大夫何官何职?”
“哦?你知道她?”高傒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一样的兴趣,“你不仅知道她,你还知道,在你之前一个来的人,正是她。”
郦壬臣没有否认,能和她一样早来谒见高傒的,就只有王莹了。
“所以,相国大夫予了她什么官职呢?”
高傒抿了口茶,语气听不出情绪,“她是她,你是你,你为何想要知道旁人的官位?你们这些君子,也热衷互相比较吗?”
郦壬臣不为所动,明白自己这第一句的表现并不好,但是,有时候不好的表现也是有用的,尤其是对付高傒这样的老狐貍。
高傒不喜欢没用的人,但更不喜欢道德完美的人,她深知这一点。
她笑道:“士人前来拜谒相国大夫,便都当自己是待价而沽之人,既如此,小人想为自己这一身才能寻个好价钱,不是很正常吗?小人之所以有方才一问,是因为小人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呵!好大的口气。何以见得?”高傒放下茶杯,直视向她。
郦壬臣坦然回视,“如若小人说,王莹大夫是坐小人的车才来到雍城的呢?”
高傒收回了目光,也收回了那股二十年久在相位的威压气势,站在一旁的管家为他添满了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