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眯着眼,看着突然沉默的马文才,继续追问。
“虽说士庶之分是国之章典,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出仕的士子来说,隐居山林、旷达恣意才是真正的名士风范,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马文才,你究竟在怕什么
在怕什么
怕什么
马文才见过迷糊的祝英台、见过脆弱的祝英台,也见过撒娇耍赖的祝英台,何时见过这般言辞犀利又头脑清晰的祝英台
一时间,他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是的,她本什么都不用怕的。
哪怕是一头撞死在梁山伯坟前,她也不必怕给家人带来什么麻烦。
他家是次等士族,想要维护门第,便只能保证家族每代都有足够的人出仕、占据高位,而次等士族不同于王谢灼然,想要顺利出仕,名声、才干和机遇缺一不可,否则便只是浊官里打滚而已。
他祖父是太守,他父亲是太守,可地方官不算入清官流内,只是地方勋品。根据品定门第之法,他若不能官居太守之上,他这一支下代就要除士。
但祝家不同,他们是乡豪,位同元魏的宗主,便是皇帝也不能动摇他们的根本。他们占据乡间,握有部曲,不必纳税服役,乡豪与乡豪之间互相支援,莫说是一介太守,便是改朝换代,也不过就让他们改了个名义上效忠的对象,没人能让他们有什么麻烦。
所以哪怕祝家无人出仕,可谁也不敢说他们便不是“士族”,因为乡豪大族的地位,是从汉魏起便不可争辩的。
若真担心门第受辱,前世的祝英台便根本没有来上学的机会。
前世祝英台与寒族有染,虽有损祝家庄的名声,可对其他却丝毫无损,被除族去士划清界限的,只有他们马家。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门当户对,他的父母定下这门亲事,不过是担心他没上进后马家被除士,至少还有个世袭罔替的乡豪姻亲,能在乱世中保全他的家人罢了。
他性子高傲,内心里一直回避这个事实,可事实上
是他们马家高攀了祝家。
霎时间,祝英台看似不经意地一句问话,却硬生生撕碎了马文才心中的最后伪装,将他的自尊打的支离破碎,原本重活两世的优越,在她一句问话面前,顿时荡然无存。
原来愚蠢的是他,自私是他,狭隘的他,活的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
是他
“马文才马文才你怎么了”
祝英台看着马文才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跌跌撞撞往后倒退了几步,吃了一惊。
她的面上浮现不安的神色,开始了反省。
她刚刚说错什么了
她有说什么责备他的话吗
“可笑的是我,执着的是我,我以为你是我的心结”
马文才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
“不是的,我的心结是我自己”
“马文才,你别吓我”
看到马文才这个样子,祝英台哪里敢再多说,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再往后退。
“你有什么心事,我们慢慢解决”
谁料马文才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一般,将手臂猛地从祝英台手上挣脱开来,狼狈奔逃而去。
“马文才”
吴兴郡,太守府。
“夫君,你这么早叫我来有什么事”
此时应该正在主持家中中馈的魏氏,毫不避讳地步入了马骅的书房。
他们年少结为伉俪,如今已经携手度过半生,感情自然是不必多说,难得魏氏出身大族却不骄纵,所以马骅事事也愿意与她商量,这书房虽是府中的禁地,魏氏却可以随意来去。
马骅迎过自己的夫人,伸手指了指案上的两封书信。
“一封是念儿来的家信,他已经顺利拜入了贺革门下,如今在会稽学馆甲科乙科均是第一,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今年求读之人太多,学舍并不够用,贺革只能委屈他和其他学子一屋。”
“我从来都不担心他。”
魏氏的脸上是骄傲的笑容。
吴兴同等门第的人家谁不知她那儿子“人中之才”的评定
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对会稽学馆博那“天子门生”起了兴趣,但族中致仕的宿老都说了,以他的才学和处事手段,便是去国子学也能出类拔萃,而且风雨雷电是从小跟着他的,她当然没什么好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