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伯点点头:“好嘞,老爷。”
金老爷摆摆手,闭上眼睛继续歪在沙发吞云吐雾。
若说子春先前只是不舍舅舅,现下则后知后觉般,对这个陌生世界感到了一丝惶恐。
他年岁尚小,并不能确切地形容这种感觉,只是依稀觉得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天起,悄然改变。
金公馆前庭后院,占地十几亩,即使在洋人贵胄满地跑的八国租界,也绝对是数得出的阔绰。
刚刚那栋三层的红砖花园洋房是主楼,穿过后花园,还有一栋不算太小的配楼,总共两层,供府中佣人居住。
子春跟着荣伯,踏上鹅卵石小径,路过花圃草坪以及一个荷花池,又走了好一会儿,才抵达这栋佣人楼。
他原本以为自己要和陌生人住,不想竟然给了他二楼单独一间小屋,屋子着实是小,只得一张小床和一方小桌,但对在南门窝铺长大的孩子来说,这已经是一间豪宅。
荣伯将人领进屋,和颜悦色道:“你这几日就住在这里,待会儿我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子春抬起小手作了个揖:“谢谢管家老爷。”
荣伯笑道:“进了金公馆,老爷就只有主子爷一个,你叫我荣伯就好。”
子春从善如流改口:“谢谢荣伯。”
荣伯满意地捻须点头,居高临下觑着面前这小童。他这辈子没孩子,但伺候过两个孩子。年轻时在北京城的王府,伺候曾经的小贝勒。后来,小贝勒长大成人,有了孩子,他又继续伺候贝勒爷家的小阿哥。再后来,大清亡了,贝勒爷搬来天津卫租借做了寓公,爱新觉罗家的贝勒,摇身一变成了金公馆的金老爷,小阿哥也成了小少爷。
无论是当年的小贝勒,还是如今的小少爷,都是教人不省心的主。
因而见着乖巧懂事的孩子,他不免有些喜欢。
只可惜……
荣伯望着子春一张俊俏的稚气小脸,叹息一声,摇着头出了门。
金家那混世魔王,这两年,已经吓走了四个书童,每个书童都没在金公馆待过十天,离开时个个被吓破了胆。
这个小春看着并不比先前的孩子胆大,他不觉得他能扛过混世魔王的磋磨。。
小小的屋子只剩下子春一人,小小年纪的他对未来还一无所知,只知道到了别人家不能乱跑,又因为走了长路,双腿有些累,便老老实实躺在木板床上,睁大一双小鹿眼,望着白花花的天花板发呆。
他想舅舅想舅娘想表哥。
想得眼泪汪汪。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而入。
子春赶紧抹了把眼泪,从床上坐起来。
进来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佣,圆脸圆眼的胖丫头,梳两条粗辫子,穿一身天青色斜襟褂子,笑起来眉眼弯弯。
“小春是吧?吃完饭啦。”
子春忙鞠了躬:“谢谢姐姐。”
小女佣笑眯眯道:“真是懂事的孩子,你且吃着,有什么事就唤我,我叫柳儿。”
子春又说:“谢谢柳儿姐姐。”
待柳儿笑眯眯出了门,子春搬来屋脚的小板凳,在小桌旁坐下。
桌上的晚餐是两个大白馒头和一盘小菜。
这些日子舅娘生病,家里已经揭不开锅,子春每天只吃一顿饭,不是干硬的大饼就咸菜,就是窝窝头配大碴子粥,上回吃大白馒头已是两个月前。
他吞吞口水,抓起馒头送入口中,松软香甜的馒头香味,立时弥漫口腔。
小孩离家的忧伤怅然,成功被食物带来的满足感冲淡。
两个馒头一盘小菜下肚,让子春吃了久违的一顿饱饭,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朝玻璃窗外一看,却见不知何时残阳已落,月上柳梢。
他想了想,走到窗边,因为个子矮,又搬来板凳垫在脚下,推开窗户探出脑袋看向楼下。
金家的后花园一览无余,偌大的一片,饶是已经秋日,也是花团锦簇,花香弥漫。
暮色之下,几个女佣在花园中挂上几只红灯笼,将原本黑沉沉的花园,照得亮堂。
荣伯恰好从花园穿行而过,见到趴在窗口边的小人儿,对他招招手笑道:“小春,下来吧,透透气儿。”
子春哦了一声,连忙跳下马扎,本想直接出门,又想起桌上的碗碟,赶紧收好端着在手中,开门蹭蹭下了楼。
荣伯见他手中的碗,笑眯眯问道:“吃饱了?”
子春用力点头:“吃饱了。”
荣伯伸手指了指配楼一层最左边的房子:“把碗送去厨房吧,送完可以这里转转,别跑远了,免得不小心冲撞了主子爷。”
子春点头:“嗯,好的。”
送了碗筷,子春回到原处,荣伯已经不在,原本花园的里几个女佣,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去主楼干活,还是回了房间。
偌大的花园变得静悄悄,只有风声与虫鸣。园中几盏灯笼红光摇曳,与灯下姹紫嫣红相映成趣,美得如梦如幻。
传说中的王宫宝殿,想来也不过如此。
子春不懂王朝更替,时局变迁,只知道无论大清还是民国,南门外的街坊邻居,日子都过得艰难,而前清王公们,也依旧住在这宝殿一样的洋房花园。
子春到底是孩子,对着梦幻般的新世界,难免好奇,却又谨记着荣伯不要乱跑的叮嘱,只敢挪动小短腿,走到楼前那处葱郁的花坛,去瞧瞧里面的花儿。
这花圃里绽放着白白黄黄的小花,子春叫不出名字,只觉得被红灯映照着,十分好看,想伸手去摘一朵,却又怕不许,只得伸长脑袋,凑近去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