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答案既能够宽慰人心,却又是无比残酷的。
老大剑仙,对我米裕是寄予希望的。
大概是米裕跻身上五境之后,名声实在是太臭了,让很多年轻剑修根本无法想象,在金丹境和元婴境之时,米裕是剑气长城上五境剑修之外,甚至可能都没什么“之外”,他就是剑气长城所有剑修当中,最敢跟老大剑仙扯闲天的剑修,可能都没有之一。
每次收剑,米裕都会去找老大剑仙聊几句,或是受伤不轻,必须立即回去养伤闭关,却也会咧咧嘴,遥遥看一眼城头茅屋那边的身影。
年轻剑修好像在询问陈清都一事。
如何?!
不曾有过这些履历和壮举,当年纳兰彩焕她们,岂会崇拜爱慕米裕?
齐廷济单独缩地山河,一步来到此地。
邢云酸溜溜腹诽一句,也是个好皮囊的。
齐廷济没好气道:“齐狩的姑姑,当年被你害惨了。”
米裕心虚低声道:“她最后不还是嫁了个好人家。”
齐廷济斜眼看去。
齐老剑仙以眼神示意米大剑仙,大点声说。
米裕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劝过她好多次,她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米裕倒是不敢说那句“我越劝她越觉得我心里边有她”。
他怕齐廷济送自己上路。
齐廷济笑了笑,“到底还是脸皮薄了点,只有浪荡风流沾花惹草的本事,没有打死不认账你能拿我咋样的能耐。”
米裕觉得好生熟悉,恍然道:“跟当年隐官说得差不多,不过齐老剑仙说得直白了点,不如隐官含蓄,绵里藏针。”
人间话如人间酒,若非实在是嘴馋得不行,一壶劣酒,不喝就不喝了。一壶好酒兑点水,哪怕皱着眉头,喝还是要喝的。
沉默片刻,齐廷济笑问道:“米裕,不如陪我走一趟蛮荒?”
米裕笑着点头,“米大剑仙正有此意。”
齐廷济问道:“去了,意欲何为?”
米裕挥手聚拢云雾作雪白长剑,双指并拢抹过剑身至剑尖,再轻轻一弹剑尖,云雾散去,“洗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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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内城,申时初刻。
一间屋子,器物精洁,墙上悬挂的字画俱是值钱货,可以瞧见窗外的旖旎湖景,偶有白鹭袅袅破空,点缀天色。
中年男人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翻看一封没能成功寄出去的谍报,大骊这边截取了一把传信飞剑,谍报当然不是原稿,是已经被术家修士解谜破解了内容的抄本。男人摇摇头,敢在今天往外传递谍报,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在飞剑传信这件事上,大骊朝廷确实没有下达禁令,但是你们这些谍子,以为那些数以千计的传信飞剑,有哪一把没有被拆阅录档?绝大多数情况,飞剑都会依旧畅通无阻离开大骊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飞剑,才会被截留下来,一旦如此作为,就意味着送信人很快就可以见着刑部官员了。
男人抬了抬眼帘,看着那个枯坐在椅子上的谍子,是个年近四十的消瘦男子,该称呼为死士才对了。
收信方是继承旧白霜王朝大部分疆域的云霄王朝。
男人对云霄王朝当然不陌生,记得当初大骊铁骑长驱直下,一路打到老龙城,期间有些小国是跟大骊王朝死磕过的,也有朱荧王朝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强国,旧白霜王朝则是属于那种早早伸长脖子,好让大骊刀子赶紧砍下去的那种大王朝。也难怪后来大骊抽调各地精锐补充骑军,从旧白霜王朝选中的,数量甚至还不如一些人口不足千万的小国。
国师府两位侍女之一的符箐,她就是旧白霜王朝的皇族宗室女,比起如今坐龙椅的云霄朝皇帝,她才是货真价实的金枝玉叶。
不过男人觉得以陈平安的性格,不太可能让她南下故国重游吧。不过却不是什么贪恋美色之类的缘由。
他笑了笑,讥讽道:“史家都说旧白霜王朝是因为治国过宽,才会断掉国祚。真是个很温情的说法。不过你们还真信啊?还不是连续几任皇帝都碌碌无为,不得不与文官、士绅、胥吏共治天下的结果?还有这个口口声声继承正统的云霄王朝,当真不怕自个儿是只秋后的蚂蚱吗?”
虽然屋内角落搁放有几盆冰块,那个谍子仍然汗流满面,头打结一绺绺的,他惨然笑道:“这世道,总是赢家写史,你们大骊宋氏既然赢了,自然是怎么说都是对的。”
男人笑道:“我也不跟傻子吵,当你说的都是对的,但凡你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是我宋集薪错了。”
那谍子本来有一肚子的腹稿可讲,此刻竟是一时无言。
因为这场京城庆典没有启动镜花水月,也不准许任何修士擅自动用山上手段进行“摹拓”。
所以全凭看客的眼力和记忆了。比如这封谍报上边的内容,可谓详细至极,御道上边每位剑仙的相貌,位次,神态,服饰,眼神等等,都有极为传神的描绘。见字如赏画,好文采。
在谍报的末尾,还有一番建言或者说是劝诫,大意是说如今大骊王朝国势鼎盛,气势如虹,不可力敌。所以至少在十年之内,最好是先避其锋芒,与之虚与委蛇,静待其变。
宋集薪看了两遍,抖了抖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笑道:“不可力敌,便可智取了?”
眼前的写信人,是个在南薰坊一处衙署当差的大骊官员,本以为是会落在刑部手里,不曾想会是藩王宋睦直接审讯自己,已经心生绝望,也不打算说什么。
毕竟眼前这个男人,如今依旧是大骊陪都的主人,曾经替宝瓶洲守国门的洛王宋睦!
宋集薪从果盘里拿起一只柑橘剥开了,取出一瓣丢入嘴里细细嚼着,问道:“你也不是云霄王朝本土人氏,从一个北边藩属国的寒素子弟,参加宗主国大骊王朝的科举,成功进士及第,二甲的名次还不低,都已经做到大骊王朝的六品官了,一旦返回藩属国家乡的小朝廷,按例是要官升两级的,四品,这还只是明面上的,不用三五年,至少是从三品,何必做这种杀头的勾当。”
那人苦笑道:“这就是条断头路,不是我想收手就能收手的。宋睦,你是天潢贵胄,不会懂的。”
宋集薪挑眉道:“不对吧,我记得前些年,大骊朝廷刑部接纳了陪都柳尚书的建议,准许你们这些底子不干净的官吏,自己立即去跟两都刑部秘密自,录档过后,一律既往不咎,也会帮你们遮掩污点。京城官场的真实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但是至少陪都那边,此事就是我亲自抓的,可都是按照规矩走的,好些个大骊本土官员,甚至别国的死士和谍子,之后日子都过得还算不错,不少都升官了。而且这条规矩一直没有过时不候的说法,只要手上没有直接的命案,至多是早说早点得个清白身份,晚说就会收到不同程度、却绝对不至于让谁仕途断绝的责罚,你曾焘又不是旧白霜人氏,家族亲眷都在藩属国好好的。若说国仇,自然是有的,家恨却是没有半点,当年选择投靠大骊,就数你们这十几个地方郡望大族最会审时度势,何况你这种人,我先前仔细翻过履历档案了,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舍得殉国的仁人义士啊,真正的义士,我确实见过很多,也杀了不少,至于你,还是算了吧。”
宋集薪自顾自点头道:“记起来了,云霄王朝有个颇为隐蔽的衙门,喜欢专门盯着大骊各州地方上的七品官出手,用各种方式,帮着你们铺路升官。档案记录你的嫡长子在十六岁的时候暴毙了,他好像还是个公认的神童,怎的,是你儿子有修行资质,却不高,于是云霄王朝那边承诺一定会让他跻身中五境?”
曾焘神色顿时慌张起来。
宋集薪嚼着柑橘,神色玩味,等到瞧见曾焘如丧考妣似的泄了气,宋集薪才拍拍手,笑道:“演技真差。逗你玩呢。”
宋集薪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死死盯住曾焘,“你那看似弱不禁风的续弦妻子,是来自云霄王朝的一位修道之人,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