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火光最明艷處,找到了她想找到的那個人。
《世家》有云:累累若喪家之犬。
嚴克的一襲白袍都被火燎黑了。
他背對著她,烈火猶如丹青妙筆,將他寬闊的肩、窄瘦的腰、鶴脛般的雙腿用火描了薄薄一層光圈。他把原本用來束冠的黑額帶纏在右手掌,那手掌握著火炬,一滴,兩滴,殷紅的血從手掌里滴下來,染紅他腳邊的一抷黃土。
嚴克把手裡的火炬丟入火光沖天的宮室。
烈火「噼啪」作響,橫樑在明煌煌的宮室中轟然而倒,傾倒之聲響徹雲霄,共振心弦,與宮室一同塌下來的,是他心中的念——那麼一瞬,他不覺得自己還能活。
嚴克背對著李凌冰,她看不清他此時的面容。但她已經可以想像,他該是一副什麼鬼樣子。
「嚴止厭。」李凌冰輕輕喚他。
嚴克一動不動,仍在看火,仿佛那火是以他的活人氣為柴薪,火燒得越旺,他的身子越僵冷。
「嚴止厭。」李凌冰喚得更大聲一些。
嚴克仍像根木頭。
「嚴止厭!嚴止厭!嚴止厭!」李凌冰一聲大過一聲。
嚴克魂不守舍,仍是茫然不知他身側還有人。
李凌冰緩緩朝他走過去,伸出雙臂,從背後纏住他的腰,把臉枕在他的背上,又柔聲喚了一句:「嚴止厭。」
他的背又硬又僵,嶙峋的肩胛磕得她臉疼,她想像自己的輕喚順著他的骨骼傳到他身體的每一處,她聽到他胸腔里因喘息而微微的震顫,如此微弱——卻又格外真實。
如果你的魂魄已墮地獄,那便讓我為你招魂。
「嚴止厭——」
冰山鬆動。
李凌冰一寸寸扳過他的身子,讓他面對她。他垂著空洞的目光看她,仿若並不認識她。他的魂魄已拔出軀體,被丟進十八層地獄。她的手貼上他的臉頰,用手指指腹細細撫摸,「天玄玄,地黃黃,我的嚴止厭,回來,回到我的身邊來。」她用額頭摩挲他的下巴,像小獸間最親昵的愛撫。
少年人的下巴總是如狗尾巴草撩面——扎人疼癢。
他的皮膚滾燙——果然,是燒糊塗了。
嚴克如大夢初醒,混沌的黑眸里火舌燃燃,「讓聖賢的書都去見鬼,燒了它們,燒了它們,不能再逼我讀書。」他扯下脖子上的銅錢,留下一道淺淺的紅痕,「假的,東西和人心都是假的。」
嚴克把銅錢緊緊握在手心,李凌冰用手包住他的手,推到自己心口的位置,一絲絲用力按住,「你摸摸,心臟怦怦跳,怎麼會是假的?」
嚴克露出費解的神色,目光仍是呆呆的,他突然緊緊抱住李凌冰,雙臂幾乎箍得她喘不過氣,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懷裡的是個活人。
李凌冰的雙掌抵住他胸口,貼耳聽到他有力的心臟在他胸腔里橫衝直撞。
嚴克喃喃低語:「我活不成了。」
李凌冰柔聲道:「怎麼會,有我在吶,怎麼可能輕易放你去。」
「我哪兒都不去,哪裡都沒有我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