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国毕止王城中,淳王孟守文阅毕晋国新君所修之国书与唐进思所报晋国退兵之札子,静坐须臾,长喟而后道:“宣帝之仇辱,今已半报矣。”
随后他命人将晋国国书收付入匣,再由礼官封存入弘文阁中,以示允准晋国此番称附之请,亦坦荡地收受了晋国奉上的二万金铢、十万石粮草的伐均之资。
·
义安粮草司在收到来自于都中要求即刻安排转漕晋国所资钱粮的诏书后,文吏们都很是有些惊诧,不禁佩服起齐凛之前料事之准。
晋、羽、鄂伦部于此番乱事中皆未得利而有损,惟有淳国坐看澜州动荡,揽收种种利果。
而齐凛在详细地了解过北面这不到一个月中发生的种种事情后,并未露出任何轻松的笑意,反而道:“十年之内,晋国必成腹心之患。”
言虽如是,他仍知目下最重要的乃是迫在眉睫的南伐钱粮一事,至于十年后世事如何,皆比不上今朝谁能入主天启来得重要。
筹计转漕诸事琐碎而耗力,于是连精明如齐凛者都一时忘计去计较,那个令鄂伦部主君亲策兵力前来问讨、由此勾起整出乱事的羽族女人,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
满月临檐,清辉孤照,列宿稀悬。
此时已近半夜时分,孟守文处理完国中政务本已是极度疲累,欲往栖梧殿去时却被告知王后尚未回殿。
“又去赏月了么?”他淡淡问道。
内侍瞧着他的神情,斟酌着点了点头。须知近两个月来王后频频在夜晚出殿去赏月,且一次比一次回殿要晚。这般反常的行径,令服侍她的众宮婢们皆感到匪夷,然而王上却似乎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孟守文接过内侍递上来的外氅,转道朝与栖梧殿相反的方向行去。
王城后苑中,宝音抬头望月已有许久,连孟守文自后踱步靠近也未感觉到。直到一件沾有他气味的外氅披上肩头,她才猝然回神,侧首去望他,然后有些勉强地露出一点笑意,说:“我再待一会儿,就回去。”
“不急。”孟守文挨着她坐下,将她因夜里寒气而变得冰凉的一双手握进掌中,极有耐心地一点点搓热。
宝音无声无息地低下头。
半晌后,她说道:“我的母亲,或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对吗?”
自从首次出使淳国的晋使离开毕止后,她对于能见到母亲一事的渴望之情日渐达到顶峰,然后在夜复一夜毫无进展的等待之中,她那巨大的渴望被一夕接一夕地敲碎拆散,如同凋零的鲜花一般枯萎洒落一地。
她说这话时,眼神干净清澈,语气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却能够令听者感受到那一股浓烈的绝望之意。
孟守文看着这样子的宝音,忽觉心头如被薄刃横削而过。他将她搂入怀中,如似安慰一般地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口中却亦无言。
宝音伏在他肩头,又喃喃道:“从前在北陆瀚州时,母亲最喜欢在满月之夜望着天空。她总是说,这是每个月中月力最强的时候,若在这一夜凝翼展翅,将可以比平日里飞得更高、更远、更久。”
“只可惜,”她又说,“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母亲飞翔的模样。”
她罕有如此刻这般愿意向他主动吐露心声的时候,于是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听着,不忍出声中断她口中的回忆。
仿佛是像这般说出来后好受了许多,宝音于是轻轻阖上眼帘,一点一点地轻诉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内深处的点滴过往。
她告诉了他那个她从长兄、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那里听来的故事:
母亲是如何在宁州蛮羽二族的战场上被父亲抓回瀚州,父亲又是如何被这个高贵、美丽而骄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爱上她之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帐中,强迫她与他同食同寝,两年中虽先后被她重伤七次,却仍旧不肯放手或将她处死。
母亲最后一次试图刺死父亲时已经怀有身孕,父亲盯着半陷入他左胸的镞尖,冷冷笑着对母亲说:你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不配有父亲吗?
母亲犹豫半瞬,恰在那时感受到腹中头一回胎动,一时怔然,随即心头一软,于是颓然放弃。
她便这般被母亲含着对父亲的恨、对她的爱生了下来。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她能记事起,她便享尽父亲对她的宠爱,更不曾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那份霸道却又包容的爱。
而除了与她相处的时候之外,她很少能够看见母亲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为一个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鹤雪士,母亲内心的煎熬没有人能够明白或理解。明知蛮羽二族的战火仍在宁州森木中徜徉,却放弃刺杀敌首的命令,而自己常年受困于敌人处所却不再反抗或逃离,只因自己舍不得伤害女儿——恐怕便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该当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天真地向母亲发问,到底有没有爱过父亲。
母亲当时的神情很是复杂,目中流露出犹豫与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对自己的本心,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而母亲离开北陆瀚州的那一日中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她都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刚满八岁没多久,仍然和母亲同帐而住。清晨时分,她被外面纠合兵马的巨大嘈杂声吵醒。
睁眼后,她看见鄂伦部世子、她的第三个哥哥毕勒格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她说:只是出了一点事,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