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觉得自己的鼻尖酸酸的,他问:“那您呢?”
“我么……我有些累了。”杨涧山眯起眼睛,似乎有些遗憾,又有些惋惜,他缓缓道,“文死谏,武死战,但眼下,我又何以死谏呢……”
“我留了一书。”片刻后,杨涧山从袖中取出一卷书轴,他递给何书,说道,“你来日将他交给离王,若离王不肯收,交给陵南王亦可,也算是以我死谏罢。”
何书小心翼翼地接过书,捧在怀里,他不敢打开看。
杨涧山对他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来,说:“你要走的路,交由你来选择。”
何书望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捧着卷轴,良久无言,终于他望着杨涧山不大清亮的眼睛,踟蹰道:“先生……”
终于,杨涧山对他摆摆手,道:“去罢……”
何书踟蹰了片刻,他不敢违抗杨涧山的命令,也许是因为他这次太过于郑重。何书拢上木门时,透过缝隙最后望向先生一眼,看见他慢悠悠地下了塌,向那天井中覆雪的红梅走去。
他没有披氅衣,也没有着鞋履,何书正要推门进去,只隐约听见杨涧山压抑的咳嗽声:“咳咳……咳……”
何书透过门缝,看见他消瘦的背影,扶着那株红梅,缓缓地蹲下去。
杨涧山放下捂在口边的手,地上被北风摧残的落梅染红了一片雪地。
他抬起头,雪花从阴云中纷纷扬扬洒下来,一如他收到传书那一日,北风呼啸,卷带走了他最后一封书信。
文死谏,武死战。
这位辅佐三代君主的老相,终究还是支撑不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天,乘着北境风雪,向着他思念中的爱人去了。
……
林师睁开眼睛。
他已经适应了眼下昏暗的光线,他听见步履行过长廊的回声,和狱中被囚之人对来者零零散散的叫骂声。回声停止时,他抬起头,看见来者站在门前。离王示意手下打开了那扇铁门。
“当真不考虑为我所用?”离王蹲下身来,与林师平视,抬起手,他的手划过林师的面颊,他在黑暗中幽幽地说道:“若你不肯,让你师父来也可。”
林师眉头紧皱,他摸不清离王为何突然提起蒋子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他生硬道:“师父在闭关。”
离王蹲在那处,思索了片刻,问道:“你说,我现在要杀你,蒋子道会不会现身,保下他亲爱的徒儿一命呢?”
“不会。”林师顺着他的力气微微抬起头,道,“你杀我,只会得到一具尸体。”
离王笑了下,道:“我真心实意,何必面露凶光?”
林师别开脸,盯着地面,陷入了沉默之中。
“那便不了。”离王放下手,站起身来,惋惜道,“蒋子道老了,说不定他的那套理论都已经过时了,不中用了,就算请来了,也活不了几年。你尚且还有用,我便尚且留你一命。”
我有何用?林师心想,他何不将就死诛杀,只是为了拉拢我?拉拢我不成,还能有何用途?
以自己要挟刘景珉,要挟天文道,林师只想到这一种可能。
他不敢想象此时刘景珉会作何——他应该已经发现了,也不敢想叶语安得知后会作何反应。
他该怎么办?
……
雪如同悲歌一般,接连下了三天。
通往城外的官道上已然泥泞一片,刘鸢身着厚重的礼服,裙摆已经被溅上了泥,她走在朱雀大街上,直直通向那座巍峨的宫殿。她从前虽也溜出宫门,往闹市中玩过,但这是她第一次从这般角度仰视这座宫殿。
如同大山一般,座落在长安城的深处。
她的身侧有一位跨着骏马的少女,头发是利落的短发,身上是粗布短打加轻甲,刘鸢第一次见她时甚至以为是李自离队伍里新来的小伙子。
她带着一队看不出归属的轻骑,骑马跟在刘鸢身后,昂首挺胸,气势恢宏,以至于那些巡城的官兵,甚至犹豫着上前来,更别提阻挠。
刘鸢一路被他们“押送”至宫门前,星星点点的脚印一路从城门延伸到宫门前,畅通无阻。
宫门前跪着一些学生,肩膀上都已落了雪,似乎已经于此地多时了。此时他们听见动静纷纷回过头来,面对刘鸢,露出惊诧的表情,见到她身后的轻骑,惊诧便化为了恐惧和愤怒。他们认不出刘鸢,也不知她身后的轻骑隶属何人,他们只认出了她身着的华服,与繁重的头饰,同那清贫学子的装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窃窃私语声渐起,刘鸢置若罔闻,她径直走到众学子的正前方,撩起衣摆,屈膝跪下。
颜欢递给她一把长剑,令轻骑退至后侧。
刘鸢将长剑横置于地上,深吸一口气。
“昏聩,残暴,残害同宗,罔顾人伦!”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带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她的声音砸在地上,句句控诉当朝篡位者的罪行。
她昂起头,挺起胸,竭力高声道:“王宪知毒害我同胞兄长,今日我于此,望皇叔给天下一个交代,一刻见不到人,我便一刻不起,若明日晨阳初起,我便以死明志,血洒宫门!”
宫门前的众学子一阵哗然。
刘鸢语毕,抬起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不知道之后会如何,不确定离王会不会来见她,但她知道,叶语安就在附近,只要离王肯踏上这宫门,便给了她直取其首级的机会。
成败在此一举。
忽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以至于瞳孔猛然缩紧,眉头微蹙,她低声问:“你为何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