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苏州风尘仆仆赶了一日路途,他有些神思昏倦,随从将奠仪与挽联递予徐府家仆,继而王世贞欲寻客房歇上一晚。
“王世叔。”堂下,少年一袭素服白衫步来,长身?玉立,恭谨作揖唤他。
他闻声望去,凝视来者酷肖故人的温朗眉目,不?禁倚门扬唇:“张公子何时来的江南?”
张敬修答:“两年前便已来了,爹让侄儿承奉太?公膝下安度余年,就不?必回京了。”
王世贞问他:“那操办罢阁老丧事,世侄之后还回顺天么?”
“太?公临终前望侄儿留于江南应乡试,若有幸得中,待赴会试再回京罢。”他举止谦和,音声有如山间清溪,不?疾不?徐。
王世贞抖眉,抚掌笑道:“你宽心应考便是,我敢断言,你乃太?岳亲子,区区科考必不?在话下。”
张敬修眸中掠过?微笑:“多谢世叔吉言,不?过?侄儿在此?地还余有一事。”
“甚么?”
“母亲曾将父亲平生书信、文稿收集成册,侄儿欲完成母亲遗愿,编纂出父亲的文集后流传于世,让众人了然?父亲生前心志。”
少年平静谈及母亲,王世贞霎时默然?。
他恍惚记得她曾带着几分恼意?,道着若他再撰以不?实之辞,她必追去苏州,不?依不?饶讨要真相。
他确然?不?会再下笔虚妄,可她亦再不?会回到江南故土。
叙话毕,王世贞又问:“徐阁老可有遗言,他欲归葬何地?”
张敬修道:“太?公数年前便吩咐过?,让家人将他葬去湖州,那是太?公自幼生长之地。”
好志华亭徐仲子,厌离乡土葬湖州。
落笔纸上,徐阶端详着适才?书罢的字迹,述毕自己的夙愿。
过?往的八十?年宛如一条安宁的河流,在他眼前缓缓淌过?,自哪里来,又该去向哪儿,皆是如此?明晰。
锋芒毕露的少年探花,外欲浑迹的中年官僚,严嵩目底下谨小慎微、众人言语中曲意?事奸的宰辅重臣,尽是他徐阶一人。
苦涩凝作眼角浊泪,自己终是在一人身?上窥得自己未敢实现的抱负,倾力助他入阁拜相,成了送他直上青云的一缕好风。
上天却似作弄自己,让他老迈至此?,却又要让他亲眼看着最得意?的门生离开,将仅存的慰藉雨打风吹去。
到头来,该为他写?墓志铭的人,却成了他笔下祭文的主人。
“我哭奠公,岂私友朋。天柱既折,穹盖孰擎。”
——我为你悲哭,岂是仅仅为了友朋之谊?天柱倾折,又有谁能横当天下之变呢?
“烛龙奄逝,夜旦孰分。我庸何益,耄老犹存。”
——可怜醒而为白日,瞑而为黑夜的烛龙忽然?离去,从此?世间昼晚难分。我已年过?耄耋,苟延残喘又有何益。
“莫由赎公,长号秋旻。呜呼,公神闻邪不?闻。”
——我对着深秋高空恸哭,求告上天不?如用我的寿命将你赎回。然?而,不?知你的魂魄又能否听得见呢?
红墙黛瓦的礼部公厅旁,徐阶再次回到掌院学?士之时,须发全乌,容光焕采,厅内学?生见他打帘进来,立刻躬腰行?礼。
满目青绿官袍中,他独见一人背着行?囊从千里之外的湖广上京,怀揣着对将来的憧憬,渴望改变这个朝堂。
他与这新留馆的小张翰林一见如故,把盏言欢,对酒当歌。
将平生所学?相授,又把家事国事天下事畅谈道遍,窗扉外榴花照眼,红澄澄染尽殿旁宫墙。
十?一年六月,徐阶阖上双目,溘然?长逝。
又是数月后,御史李植、江东之等?人受老师张四维指使,上疏向司礼监冯保发难,弹劾其勾结辅臣,恐有不?轨。
意?图人尽皆知,乃牵出故相张居正,随后李植上奏直接切责此?人专权蔽日,欺君罔上,荼毒宇内。
此?折一呈,诸人观察风向紧随其后,万历心中亦不?禁有所动摇。
这时t?故相文集刊行?于世,由翰林沈鲤作序,荆楚同乡文人墨客共筹版印,传入京中大街小巷。
文集中收录故相四十?七卷平生书信、奏疏、文牍、行?实,字字陈情,剖白胸怀。
答张操江曰:“受顾托之重,谊当以死报国,远嫌避怨,心有不?忍,惟不?敢以一毫己私与焉耳。”
答李太?仆曰:“草茅孤介,拥十?龄幼主,立于天下臣民之上,国威未振,人有侮心,仆受恩深重,当以死报国。宋时宰相卑主立名、违道干誉之事,直仆之所薄而不?为。”
答应天巡抚论大政曰:“仆今所为,暂时虽不?便于流俗,他日去位之后,必有思我者。仆之愚忠,无一毫为己之心故也。”
答总宪李渐庵论驿递曰:“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难破家沈族以徇公家之务,而一时士大夫乃不?为分谤任怨,以图共济,将奈何哉?计独有力竭而死已矣!”
文集传布家诵户读,士人皆感慨张江陵相业救时,海内自有公论。
风向无多时大转,清算势头纷纷沉寂,只?是那人已长辞于世,早不?问身?后名声几何。
后来申时行?做了十?年首辅,向皇帝上表告老还乡。回到吴县后,他再不?理会朝事,整日吟诗作赋,宴请乡人,清闲一如昔日李春芳。
王锡爵起?复后回朝,本想笑同乡如此?疏懒心宽,却在入阁后顿觉汝默之明智,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相位往往是朝官集中发难的首选目标,他不?久便心灰意?冷,于是也辞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