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舍上前一步作了个揖,谄媚地说道:“小可周舍,见过赵娘子。引章每天最少要跟我提十回赵姐姐。今日一见,果然神采飞扬,非同凡响。”
赵盼儿被周舍的油腔滑调恶心的浑身难受,她冷冷地盯着周舍,不为所动。宋引章知道自己最担心的情况已经发生,她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赵盼儿虽然对周舍没有好感,可出于礼数,她起身去后厨为周舍和宋引章沏茶,银瓶颇为懂事地跟着她去后厨帮忙。赵盼儿简单地问了问宋引章与周舍相识的经过,一壶茶沏好,赵盼儿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久,银瓶帮赵盼儿从后厨端出茶来,周舍忙起身相迎,他颇有风度地为赵盼儿和宋引章倒好了茶,还特意亲手奉给宋引章。在此期间,赵盼儿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舍的举动。
周舍被赵盼儿盯得发毛,不自在地打量周围,见满地碎瓷片忙道:“看这屋里的茶具被歹人碎不了少,我
在钱塘认识有名的瓷器商人——”
赵盼儿语气淡漠地打断周舍:“不必了。我这点小生意,不敢有劳周官人大驾。”
宋引章见赵盼儿来势汹汹,显然不会给周舍好脸色看,她担心再这样下去赵盼儿会惹周舍生气,便决定直接切入正题。她看了周舍一眼,低声道:“盼儿姐姐,其实今天我们来瞧你,还有别的事……”
周舍知道自己多少也得表示表示,站起身来,轻咳一声:“引章总说你就如同她亲姐姐一般。周某又对引章一见倾心,情根深种。故此特来提亲。”
赵盼儿倒没想到他二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心中暗自一惊,面上仍不为所动。
见赵盼儿没有反应,周舍舔了舔因为紧张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周某家在淮阳世代为商,家中经营皮货,有商铺数十,下人近百,宅院若干。若能得赵娘子允准,必定待引章如珍似宝,一生一世。”说罢,周舍深情地望向宋引章。
宋引章沦陷在周舍的深情款款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不行,你不能嫁他。”赵盼儿打断了两人的深情对望,双手抱于胸前,语气不容置疑。
周舍和宋引章俱是一惊。
赵盼儿决心快刀斩乱麻,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宋引章:“引章,你年纪小,又一心扑在琵琶上面。很多人情世故,我跟你讲过,看来你从没过心。听银瓶说,你和这位周官
人相识才不过十五天。你也不想想,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什么美人妖姬没见过?怎么就能突然对你一见倾心?”
周舍不甘心地反驳道:“千里姻缘一线牵,我与引章是因曲生情——”
不等周舍说完,宋引章便连忙附和:“没错,那一日我心中烦闷,在湖边弹了一曲《明妃曲》,他远远在湖上听到了,便奏箫相和,如此我们才相识相知。姐姐,周郎,真的是我的知音。”
赵盼儿用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看着周舍,幽幽地问:“一去紫台连朔漠的下一句是什么?”
周舍一时噎住,那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渐渐憋成了猪肝色。
赵盼儿忍不住冷笑出声,看向宋引章道:“他连杜子美的《明妃曲》都不会背,能和你是个鬼的知音!这些风月场上的常见伎俩,也只能骗骗你这种涉世不深的丫头罢了。”
周舍被当场揭穿,尴尬地端起茶杯,喝也不是放也不是。
见宋引章仍试图为周舍辩解,赵盼儿继而指出:“你看他端茶用的是中指和拇指,这是赌徒捏色子的手势。”
周舍闻言连忙放下茶杯。赵盼儿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晃了一晃:“他身上有更衣香的味道,这种薰香,只有最贵的几间青楼才用得起。”周舍连忙收回自己手臂。
赵盼儿不掩嫌弃,拿手绢擦了擦手:“你说他精通箫技,试问哪个做大生意的客商能有如此闲情?分明就
是个经常出入欢场的酒色之徒而已!”
周舍颜面大失,又气又怒,却又无从反驳,最终拂袖而去。宋引章急得跺了跺脚,面带愠色地看了盼儿一眼,冲出茶铺去追周舍。
“周郎,你别走!”宋引章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上了周舍,拉住他的衣袖央求,模样端得楚楚可怜。
周舍看着宋引章那张娇艳的小脸,恨不能上手去试试能不能掐出水儿来,可为了达成目的,他还是狠心甩开了她的手:“你不用劝我。我当她是你姐姐,才对她客客气气。可她刚才是怎么对我的?要知道我周舍在外行走,也是个有脸面的!”
宋引章欲替赵盼儿解释,却被周舍制止,他以父亲病重、他需要尽快回家为借口,逼引章尽快做出决断。引章担心自己就此错失了这个脱籍从良的大好机会,咬牙道:“我这就进去,再跟她好好说说!”
“如果你赵姐姐还是不许,你能不能什么都别管,就这么跟我回——”周舍说到一半,却生生停住,“算了,你就当没听到好了,我不能这么自私。”说罢,佯做自嘲地笑了笑。
宋引章没想到周舍竟深情如斯,当即下定决心:“你再等等,我一定能说服她的!”周舍看着宋引章急匆匆跑回茶铺的样子,知道自己已经吃定她了,不禁为自己的精湛演技沾沾自喜。
回到茶铺,宋引章替周舍说了半天的好话,赵盼儿却一句也没
听进去,她既答应宋姐姐照看引章,就一定会做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你要还当我是姐姐,就别再跟他混在一起。”赵盼儿语气坚决。
宋引章自然知道这世间没有比盼儿姐更关心自己的人,可这一回,她心意已决。凡贱籍者,世代相袭,不得与良人为婚,不得自赎,她无论如何都要为自己下半辈子的命争上一争。可她没有盼儿那么好命,能遇上和她心心相印的欧阳姐夫。既然嫁不了举人郎君,找个殷实的商人托付下半辈子,就已经是她最好的选择了。
“盼儿姐,你早就身得自由,不知道像我这样仍然身在贱籍的人有多苦。姐姐,我不想应召,去官府宴席上陪酒,我不想一辈子不得自由!”说到这里,宋引章已经是眼泛泪光,她之前也真是糊涂,这么多年眼里除了琵琶就只有曲谱,还以为自己是王公太守都敬重的乐工,从来都瞧不起那些以色事人的歌伎倡优。可直到盼儿告诉她乐工就是乐伎,才如梦初醒。
赵盼儿怎能不知宋引章的苦处,见引章落泪,她心中也很是酸涩。她复又说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欧阳这次要是能中榜授官,一回来就替你向知州求情,帮你脱籍……”
“可姐夫这一次要是没中呢?”这一顾虑在宋引章心中萦绕良久,这一回终于让她说出了口。见赵盼儿急急便欲开口,宋引章知
道她又要说姐夫一定能中,可她没给赵盼儿说话的机会,继续说道:“要是知州不给他这个面子呢?我毕竟不是你的亲妹妹,又号称杭州琵琶第一,知州会轻易放我脱籍吗?我真的是一天也不想等了!现下周舍愿意娶我,他又有钱——”
赵盼儿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周舍有钱又如何?难道你的钱还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但凡乐籍女子,三十五岁之前是不能以钱赎身,只能由州官特批放良。你要是只跟他拜个堂,入不了民籍,实则就连个妾也算不上!”
“我自然要做正头娘子!”宋引章急红了脸,音量陡然升高,似乎在试图说服赵盼儿的同时也在说服自己,“周郎说了,只要我嫁了他,他就去求他做应天府通判的姨父,有官府出面,我马上就能脱籍放良!”
“知州不放你,周舍的舅舅就能了?应天府的通判,如何管得到杭州的乐营?这样的大官,又怎么娶我们这种商户出身的女子?”赵盼儿对宋引章的天真又急又气。这一连串的发问噎得宋引章说不出话来。
赵盼儿放柔了语气,继续劝道:“引章,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一个样样俱全的郎君,怎么会就突然来了钱塘,突然就非你不娶了呢?身在乐籍的滋味是不好受,我懂。可你领着乐营发下来差饷,拿着王公贵人的赏赐,穿金戴银,出入自由,还有丫鬟服侍,比起我们
当年,已经是神仙日子了。”
“可比起金笼里扣着玉环的鹦鹉,我还是宁愿做野地里自由自在的野鸟!”宋引章此时已经鬼迷心窍,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