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要走,翠儿站起来一把又抱住了爹,翠儿娘也搂住大坎儿的胳膊哭了起来。大坎儿拍着翠儿的头安慰说:“中啦,别哭啦,没瞅见连李大人和崔局长都敬佩咱,这辈子能留下个好名声比啥都强。”说着又转向翠儿娘,突然,“咕咚”一个跪了下来。翠儿娘一下子懵住了,赶忙抓住大坎儿的胳膊一边说着“你,你这是干啥?”,一边用力拉丈夫。大坎儿眼睛湿润着抬起头,深情地说:“实在是对不住啊,我要先走一步了。你说过,你要老死在我怀里,我也过誓,一辈子不让你受罪。唉,让翠儿和石头俩孩子给你养老送终吧。”
“他爹”翠儿娘也跪了下来,“在那边等着我。”话一出口就泪流满面,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看到这生死离别的情景,士臻和李源吉也都热泪盈眶。兴许是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多了,崔局长有些不耐烦地朝身后的看守挥了挥手,看守们上前连拉带拽地把翠儿娘和翠儿以及在场的人赶出牢房。
(四)
第二天天还没亮,看守给吴大坎儿的牢房里送来一坛子“断魂酒”和一大碗油光光的“顺裆肉”。行行都有自己的道行,官府行刑的行内规矩更是千百年来没人敢破。这“断魂酒”必须要头锅的酒头,七十度往上,一般人一碗下肚连人带碗立马就得滚倒在地,像吴大坎儿这样平日酒量在一斤以上的也经不住两三碗,人一晕嘴不利落手脚也软,就省了衙役捆绑押送的不少力气。“顺裆肉”要的是猪后腿连着后裆的那块儿肥肉,估摸着是取“顺当升天”的谐音吧。肉要炖五分熟还不能放盐,“断魂酒”下肚后再来两口顺裆肥膘肉一下子就能把嘴封严实,然后可以迷迷糊糊地上路了。
见到放在地上的酒和肉,大坎儿知道上路的时辰到了。他双手提起酒坛子掂了掂,冲着看守们乐着说:“还真他娘的够实诚,得有四五斤。”然后举起坛子一口气儿把整坛子酒全灌了下去,又满满地塞进两口肥肉,乐呵呵地拍拍肚皮说:“过瘾,大爷喝饱啦,上路吧。”
守在牢门口的看守们全都看呆了,一坛子烈酒下肚竟然还没倒?几个人对视着不知该如何下手。大坎儿乐着把双手向后一背说:“兄弟们,别愣着啦,绑吧。”看守们赶紧上前用绳子把大坎儿手绑了起来,然后连提带拽地把拐腿的大坎儿送上停在院里的卡车。
县公安局崔局长昨晚心里就一直打着小算盘。民国开国十年来,滦州城还没有认真地动过几回死刑,如果按大清国行刑的惯例,上午已时开始游街示众,足足转完两条街后再进城西法场验明正身,午时三刻才开刀问斩。吴大坎儿的案子牵扯太多太复杂,大坎儿朋友众多,没准儿哪个愣头青敢出来劫法场。“乐亭帮”也可能觉得“枪决”的刑法太轻,有可能会先劫了人再依家法残害吴大坎儿。还有就是如今的社会舆论更是麻烦,这几天滦州城里来了不少记者,四处踅摸着找新闻。为避免节外生枝,最好的办法是快刀斩乱麻,悄声把人毙了再通知家属收尸体。请示县长同意后,崔局长从滦州煤矿借来两辆汽车,在凌晨五时就带上二十个警察把大坎儿五花大绑压上汽车,悄无声息地拉到城西河滩地。警察们分散四周拉好了圈子,崔局长选出四个枪法好的警察排成一排,子弹上膛准备行刑。崔局长亲自走近吴大坎儿验明正身后,让两个警察按着吴大坎儿背过身去跪下,吴大坎儿硬挺着身子冲局长喊:“大人,行个方便吧,咱好歹也是个汉子,跪着死得不舒坦,还是站着吧,兄弟们瞄着也清楚。”
局长没再坚持,又郑重地对吴大坎儿说:“伊尔根觉罗。正新,临刑前你还有啥要说的。”
大坎儿听罢眼前忽然凝重起来,深深叹出口气说:“唉,没活够啊。”然后乐了乐说:“那就求大人您给咱留个全尸吧,别打脑袋,让孩子们看着害怕。”
局长犹豫了一下,招呼身后的一个警察把绑腿解下来,然后摆了摆手让押着大坎儿的两个警察退下去。局长把绑腿叠成块状塞到大坎儿棉袄的左胸口心脏位置,再从腰带上枪套里抽出手枪拉开枪栓,把枪口仔细顶在绑腿中心,然后低声说:“兄弟,我佩服你是条汉子,现在成全你,挺住,也就一下子的事儿。”
刚强一世从没流过泪的吴大坎儿眼睛湿润了,说了句“谢啦”就紧闭上眼睛,两大滴泪珠还是忍不住从眼眶里流了下来。局长也紧紧闭起眼,拿枪的手不由地颤抖起来,他赶忙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腕扣动了扳机。
等士臻、石头和翠儿还有几个街坊抬着头晚连夜赶制出来的柏木棺材赶到城西河滩地时,大坎儿已死去多时了,深紫色的血液浸透夹衣。翠儿娘在邻居大婶大嫂们的搀扶下还没走到大坎儿尸旁边就一口气儿没捯上来昏死了过去,翠儿也不顾一切地趴在爹的身上,死死抱着父亲失声痛哭着。一个有经验的老人吩咐让人从附近人家提来了一大桶热水,士臻和石头用毛巾蘸着热水把大坎儿的手脚关节捂软和,一点点儿脱下血衣,用白布缠住胸口前后的枪眼,又换上了一早从寿衣店买来的装老衣服,众人搭手将拾掇整齐的大坎儿抬进棺材。翠儿哭着用热毛巾细细致致地把大坎儿苍白、僵硬的脸庞擦洗干净,嘴里塞上了一位好心邻居大婶递过来的铜钱儿。在人们的提醒下,翠儿和石头跪在棺材前一边磕头一边连声喊“爹,躲钉啦”,棺材铺的人用十几颗半尺多长的棺钉将棺材盖牢牢钉住。石头和六七个青壮男人合力将棺材抬到了城西南研山角下的老坟地。士臻选了块儿还算干净的地块,雇人挖了一人多深的坟坑将棺木埋进去,并堆起半人高的坟头。
翠儿和石头像木偶一样在大伙的指引下机械地完成了父亲入殓下葬的所有仪式,直到下半晌才由士臻陪护着回到家。翠儿娘在邻居妇女们的守护下已醒了过来,见到翠儿、石头和士臻进了屋,缓缓从炕上斜坐起来问:“拾掇完啦?”
翠儿“嗯”了一声就趴在娘的身上哭了起来,翠儿娘捋着翠儿的头低声说:“孩儿啊,别哭,你爹不爱听哭声。”然后托起翠儿的头用袖子给翠儿擦干眼泪说:“去,给娘熬碗红糖水,娘浑身没劲儿。”
翠儿起身出屋给娘熬水,翠儿娘又对满屋的妇女们说:“都回吧,我没事啦,翠儿他们也回来了,大伙跟着忙活了一天,都回吧。”大家纷纷说过安慰话散了去。
翠儿娘又对士臻说:“她虞叔,你也回吧,全是你前前后后地照应着,回去歇歇吧。”
士臻赶忙说:“一家人客气啥。有翠儿和石头他俩在我就先回,您也早点儿歇着,赶明儿早我再来。”说完,又嘱咐了石头两句就退了出去。
深冬时节天黑得早,昏暗的屋里安静了下来,翠儿端着一大碗红糖水进了屋,轻声对娘说:“娘,我还加了点儿姜丝,你趁热喝了吧。”翠儿娘一口气儿将糖水喝下去,又让翠儿盛来一碗逼着翠儿也喝下去,然后把桌上放着的一碗顶着个荷包蛋的汤面向前推了推,冲蹲在屋门口的石头说:“是对门李婶儿送来的,还不太凉,赶紧吃了吧。”
“不吃,我不饿。”石头低着头说。
“不饿也得吃,刚认下娘就不听话了?!”翠儿娘生起气来。石头赶忙站起身,三口两口把面汤喝了个精光。
翠儿娘满意地看着翠儿和石头说:“娘累了,想早点儿歇着,你们俩也都回屋睡吧。”
翠儿瞅了眼石头说:“你去睡吧。”石头乖乖地低头出屋去了草料棚。翠儿坐到炕上搂着娘说:“娘,我陪你睡。”
翠儿娘爱恋地抚着翠儿的头轻轻地叹出了口气:“唉,几天都没睡好了,娘想自个一个人安生待会儿,你回屋睡吧,给娘点上灯,娘怕黑。”翠儿把油灯给娘点上,又搂着娘坐了会儿,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娘回了西屋。
夜渐渐深了,笼罩了滦州城不到一个礼拜的命案阴云随着城西一声枪响慢慢散了下去。对吴大坎儿的死,有些人扼腕叹息,感叹好人的命抵坏人的命实在不值;有些人击节愤慨,怒斥虽已民主共和,但仍世事不公,罪恶当道;而更多的人则是显露出些许失望,本想能好好地看一出血腥刺激的激情大戏,可开场没几天就这样简单地戛然而止,实在是无趣。回到草料棚后石头合衣倒下,两眼盯着黑漆漆屋顶一直不敢合上,只要一闭上眼,大坎儿胸前黑红色的血洞就会在屋顶上晃来晃去,时而又闪出贺老六血淋淋的人头,义父的话也反复回荡在脑海里,以后他要像义父那样,挺起胸膛保护好家人撑起这个家,坚强地生活下去,可是,做什么?又如何做?他脑子里一片茫然。尤其是如何对待一直像亲姐姐一般的翠儿?成为一个丈夫,一家之主?就这样一直熬到了窗前泛出了灰白。突然,外面拿过来“啪嚓”一声,将石头从朦胧中惊了起来,像是瓦罐摔碎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听到翠儿“妈呀”一声惊叫,接着就是“啊――,啊――”像疯了似地大哭声。石头从草料棚蹿出来冲进东屋。只见一个黑瓷罐儿在炕头前的地上摔得粉碎,翠儿娘瘫软地躺在翠儿的怀里,嘴角淌着乳白色的粘液,石头忙问:“咋儿地啦?姐,快说。”
翠儿一边“啊——,啊——”地大哭,一边对石头喊:“快,快去喊人,啊――,娘喝卤水啦。”石头没顾上答应,转身冲出屋门。
翠儿的哭声惊醒了早起的街坊邻居们,大家又都聚拢到吴家,虞士臻也一早赶了过来。等石头带着就近找来的大夫赶回来时,翠儿娘已只剩下了游丝般的一口气。大夫坐在炕头给翠儿娘号了号的脉又扒开眼皮端详了会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赶紧准备吧,看还有啥话留下。”
士臻凑到炕前,俯身在翠儿娘耳边说:“嫂子,你有啥话?要嘱咐翠儿他们”
翠儿娘已没有一点力气,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说却说不出来,眼睛无力地撇向了炕角的炕桌,士臻寻着翠儿娘的视线瞅过去,现炕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信纸,纸上写满了字,士臻正准备拿过来看,忽听翠儿大声呼喊起来:“娘,娘――。”翠儿娘的头一歪断了气。
全凭着街坊邻居们的热心相帮,吴家两天办了两场丧事。自己至亲至爱的父母接连离世,让翠儿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昏倒。将翠儿娘合葬到吴大坎儿刚堆起的新坟后已是下半晌,士臻怕翠儿回到家睹物思人万一想不开再寻了短见,就让几位邻居女人把翠儿扶到城南自己家,由大嫂守着,又吩咐石头回去取来了炕桌上的那沓信纸。借着窗外的微光,士臻仔细端详起来。这是翠儿娘分别写给翠儿和石头的信,一行行隽永清秀的小楷映出了翠儿娘儒雅的修养和高贵的身份。信纸被泪水反复打湿过有些皱,字也被浸得有些模糊,可能是翠儿娘一夜没睡一个字就着一滴泪写就的。一封信是写给翠儿的,士臻一字一句地念给坐在炕头依偎着荣儿的翠儿听:
小翠吾儿:
吾儿不要伤心,见信时娘已经和你爹在一起了。娘过誓,这辈子不和你爹分开,能和你爹永远在一起是娘的心愿。生同衾死同穴是爹娘的理想归宿。你们该为娘高兴。儿啊,你是娘的心头肉,娘也实在舍不得离开你。你已经长大成人,能自立了,山海是个有志气能担当的好孩子,有山海在你身边,爹和娘都放心。
娘的亲儿,你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本想等你成亲后再告诉你真实的身份,如今等不及了,娘把你的家世叙述给你。
你是大清皇亲爱新觉罗的后代,世受皇恩,你的生父叫爱新觉罗。毓贤,官居二品。光绪二十六年八国联军攻入BJ,慈禧老佛爷和光绪帝出京避难西巡至山西时,就是你生父亲自护的驾。但洋人欺负咱中国人软弱,点名要杀你生父泄愤,老佛爷无奈下旨将你生父正法,妻妾子女配宁古塔。当年你才三岁,娘是你生父的妾,你爹是你生父身边的六品护卫。你生父怕你大娘以后可能会为难刁难,在临刑前特意嘱咐你爹照顾好咱娘俩。全家配的路上你大娘狠心断了咱娘俩的供给,全凭你爹悉心照料,咱们才没有冻饿死在路上。因难以忍受你大娘的反复侮辱和刁难,你爹带着咱娘俩逃出宁古塔,隐姓埋名避难到了长白山下。
你爹是个忠义双全的大好人,是救咱娘俩于水火的大恩人。自打逃出古宁塔后,你爹含辛茹苦地拉扯着全家,没让咱娘俩受一点儿罪,他一直坚守着忠义,对娘从来没有动过一丝斜念。搬到滦州后,是娘反复央求,甚至以死相逼,你爹才认下了我们的生死姻缘。能和你爹一辈子在一起,是娘修来的福分。娘要走了,这一夜你爹一直在窗前招呼我,娘离不开你爹,你爹也不能没有娘陪伴,娘情愿跟着你爹再幸福地过一辈子。
我的亲儿,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生在豪门,却没有享受到一分贵胄之福,这是咱的命。这些年来,你爹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不许你受一点儿委屈,甚至怕你受屈还让娘断了再给他生养的念头。你依生父的姓该姓爱新觉罗,行七,但你生父没有给你起名。爹和娘给你起了翠儿的小名,以后成家了想叫啥你就自己定吧,无论叫啥都是爹和娘的亲儿。山海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太急,有你爹当年的影子。你是姐,遇事要多劝他,实在不行就拿出娘写给他的信读给他听。
东屋炕的右角有你爹修房时镶进去的一个铁皮箱子,翻开炕席揭去两块炕砖就能看到,里面有娘和你爹多年攒下来的四根金条和五十块大洋,备着你们以后急用。娘盼着你们能像娘和爹一样一生恩爱幸福,盼着你们早点圆房,给娘生个大外孙子。
娘想你,常给爹和娘烧烧纸,和娘唠唠嗑,爹和娘在那边保佑着你们。
母亲绝笔
另一封信是写给石头的:
山海吾婿:
你十多岁来到吴家,跟着我们吃了不少苦,爹和娘对不起你。一晃八年了,娘看着你一点点长大,长成了像你爹一样忠厚仁义的男子汉。娘要走了,有你陪在翠儿身边,爹和娘都放心。翠儿虽让爹整天惯着,但身子不娇贵,是个能吃苦耐劳又知情达理的好女子,就是时常爱使个小性子,在家常理短的小事上你要多让着她。
爹和娘一直没问过你的身世,知道你也是个苦命人,受过不少苦,有些事埋在心里不愿意和别人说。我俩走了后只有你和翠儿相依为命,心底的苦和难一定要说给自己的亲人听,不要一个人扛着,再大的难事也要两个人一起分担。估摸你的亲生父母一定在盼着你早点回家呢,能带着翠儿回到家乡认亲全家团圆,让翠儿伺候公婆尽孝才是真正的幸福。
爹和娘都放心不下的是你的急性子,你俩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一定要学会忍辱负重。你是男人,是家人的依靠,遇事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动不动就去拚命,要先为自己身边的亲人着想,一定记住,你和亲人的命比啥都金贵。
爹和娘都走了,我们在天上保佑着你们,一生恩爱,一生幸福。
宣统九年九月初七夜绝笔
听完士臻读的信,翠儿和石头都哭成了泪人。士臻把信叠好,分别递到俩人手里,感慨地说:“把信收好了,这是你爹娘的念想。石头翠儿啊,你爹妈没走远,他们就在天上看着你们呢,好好地活着,你们俩过得好,他们在天上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