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一路小跑冲到仓库,噔噔噔地踏上楼梯。这是一架铁质的室外楼梯,蜿蜒而上连接着二楼的窗口,扶手处的白色油漆面像鳞片一样剥落,露出被风雨锈蚀的铁皮。楼梯踏面被人踩在脚下时不断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像是在疯狂呻吟自己的沧桑。
他一口气跑到二楼,把提在手中的工具箱斜挎在身上,脚踩窗台,双手紧握窗口旁的扶手,钻进垂直爬梯的保护笼里。这是通往房顶的最后一段路,全长2。3米。
过于充沛的水汽在钢制爬梯上凝成水珠,让他脚下不断打滑,狂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手脚并用艰难爬上房顶后,他转身望着隐没在黑夜里的来路,气喘吁吁地感慨道:
“富哥这活儿可真不是人能干的,这么多年都没评上个劳模还真是委屈他了。”
陈相对着抛物面中心的小圆盒咔嚓照了几张相,给任天富后,立刻收到了回复。天线的问题一点也不复杂,高频头的供电电缆松了。沉甸甸背了一路的工具箱没有用上,他把电缆头往盒子里推了推,天线立刻恢复正常。
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但也没有丝毫松懈。他马不停蹄地反身钻进保护笼里,两步并作一步地往下爬,丝毫不顾脚下是否踩实。离开保护笼时,承受全身重量的手掌在钢制扶手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单脚踩回窗台后,他急不可耐地跳到楼梯踏面上。
“咣——”
“哗——”
在他站稳的那一刻,炸耳的雨声瞬间将他包裹。风和雨搅在一起,像一堵墙一样撞在身上,撞得他生疼。他本能地抓紧楼梯栏杆,抬头望了一眼天。
顺风浇下来的雨水忽大忽小,方向也不断变换。那些暗红色的云很低,走得特别快,好像跑马一样。这是典型的台风外围云系。
查帕卡真的来了。
收回目光的过程中,他在雨小的间隙瞥到了遥远海岸线上的灯光。那些冷白色的锚泊灯被雨线晕开,看不清轮廓。它们此时十分活泼,一大团、一大团的亮白色不断跳动摇曳,看得他眼晕。
这就是天文大潮的威力吗?台风只是将将靠近,浪就大到让那些已经下了锚的大渔船晃成这样?
他心头一紧,加快脚步下楼。一手扶扶梯,一手从裤兜里掏出已被浇湿了的手机,给张瑾玥播出一个电话。
张瑾玥独自回老房子了,那座房龄4o年的三层小楼坐落在距离湛江水道不足1o公里的地方,地势很低。他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每到下雨,穿过回家的小巷时就要高高地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淌水而过。
他家住在一楼,有时候,积水还会漫过门槛,进到屋子里。那时候,他会和张瑾玥一起用脸盆把水舀出去。张瑾玥会边夸他能干,边为他擦干脸上的汗,然后为他冲一杯香喷喷的麦乳精。
“嘟,嘟……”
电话响过两声,没有被接听。张瑾玥这次回去,是为了看望他们的老邻居的于婶婶。于婶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小卖部,周围邻居都去她家买东西,也爱在她家买东西。于婶爱聊天,只要结账时跟她说上几句闲话,她就会给人抹掉零头。
夏日里燥热的傍晚,陈相和伙伴一起疯跑回家,有时会看到张瑾玥和于婶坐在小卖部门口,摇着扇子说笑。这时,于婶总会招呼他们过去,给每个人都倒一杯放凉的菊花茶,满眼笑意地望着满头大汗的孩子们咕咚咕咚大口喝下。今年初夏,于婶病了,是喉癌。
“嘟,嘟……”
电话仍旧没有被接听,是已经睡熟了吗?张瑾玥失眠,往日里,陈相希望她能够睡得这样安稳,连电话都听不到。但今天不行,查帕卡在湛江沿岸登6的可能性很大,一旦登6,登6点几十公里范围内,必有严重的潮灾。接近1o米的巨浪会漫过海堤、吞噬城镇,见缝插针地灌入每一个角落,把她闷在水里。她必须要尽快转移到地势高的地方去。
“嘟,嘟……”
雨越大越大,豆大的雨点敲在楼梯上,出清脆的声响,让他几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他已经下楼到只剩半层了,一旦回到台里,便会被忙碌的工作吞没。张瑾玥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遇到紧急灾害时,脑子里的弦便会绷紧,心无旁骛是一种本能,如果一会儿把她给忙忘了该怎么办?
“嘟……仔,这么晚打给我,你没出什么事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亲切与温婉,陈相激动地把手机底部的麦克风贴近嘴边,以防自己的声音被狂暴的风雨淹没。又一阵雨墙向他砸来,他不由自主地侧了下身。过于激烈的动作让他失去重心,惯性迫使手机从手中滑脱。
他眼疾手快地探身去接,脚下一滑,径直从楼梯上滚落下去。头部,背部,四肢不断撞击台阶,出沉闷的声响,后脑触地后又借着惯性滚动半圈,最终侧身停在一个无灯的角落,手机滚落在他面前。
黑暗里,手机嗡嗡地震动着,碎裂的屏幕像火一般明亮,其上显示的时间被雨滴扭曲。
o2:o1,这是他视野里的最后一幅画面,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