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江夏都传遍了消息,荣成的十四太太不知何故于昨日投缳自杀,虽然险险救了下来,却伤了咽喉暂时失语。荣大爷心焦不已,当即决定启程返回塞北,正是今晚的火车。
杜望慢条斯理地搬了把藤椅拦在门口,望着脚步虚浮却双目赤红的夏初玖:“初玖,我可以不拦你,甚至我还可以抬轿子送你去。只是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跟他赌?”
他抬眼望着杜望,然而那眼中已经空无一物:“还有我的命。”
杜望没有食言,他派人用一顶轿子把夏初玖抬到迎宾馆。那顶轿子是夏初玖从来没有见过的,仿佛是透明的织锦一层层重叠织就,似乎朦朦胧胧能看清轿中事物,却又偏偏看不清楚。广记轿行的轿夫素来脚程很快,不费多长时间就到了迎宾馆。
荣成望着一夜之间如此消颓的夏初玖并不意外,只微微笑道:“夏九爷说要用命来赌我的小十四,这可称不上是一桩划算的赌局,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我要夏九爷的命做什么呢?”
夏初玖虽然宿醉,但神识已然清明:“你虽然拿了江南夏家三十来号铺子,然而这江南九道所有的桑农、布户依旧认的是我夏家的招牌,认的是我夏初玖的名号。”他抬眼看向荣成,“荣大爷,您虽然人称塞北王,然而此处毕竟是我江夏的地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我夏初玖从此消失,您才能真正拿到这江
南的生意。”
荣成良久未语,末了盯着夏初玖的眼睛:“夏九爷,我倒是很佩服你。”
赌局开始,夏初玖俊朗的脸上一片雪白,汗水一滴一滴流下来。
其实输了也没什么不好,一命抵一命,本来就是应该的。
到了最后一张牌,荣成忽然笑了:“还是把赌注拿上来吧。”
黑得发亮的手枪被拍上桌案,珠帘微动,珠玑也走了上来。不过一夜,她消瘦了许多,脖颈上尚敷着伤药,眼神中满是哀戚。两人两两相望,在这片刻,什么也说不出来。
荣成亮出了底牌,眉梢眼角已然有了得色,他抬眼看看夏初玖:“九爷,请吧。”
夏初玖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覆在牌九上,微微翻动。几乎是瞬间,珠玑扑到案前盖住了他的手掌,硬生生将牌九压了下去,一如当初夏初玖盖住了她的骰盅。她不看夏初玖,只看着那黑漆漆的牌,眼泪珠串一样地流下来。
夏初玖一手将那柔荑紧握在掌中,一手翻开了牌九,而在那一瞬间,笑容像是刺破云端的阳光绽放在脸上。
房间里死一样的悄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初玖险险胜了!
八
荣成孤身一人带着生平唯一的败绩返回了塞北。又不过一月,夏初玖告诉杜望自己要迎娶珠玑。彼时夏初玖已经利用自己昔时的人脉打算东山再起,而身边的珠玑也已经将头发烫直,柔顺地披在脑后。雪白的脸上不施脂粉
,单凭着一点泪痣已然是难得的颜色。
婚礼当天,新郎喝醉,拖着主婚人杜望到庭院里看星星谈人生,眼睛眯得也像星星一样:“你可知道,那天我如何赢得牌九?”
杜望噙着微笑,看着夏初玖耍酒疯:“为什么?”
夏初玖一笑:“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那估摸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出千。其实也不是出千,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下了轿子去迎宾馆的那几个时辰里,竟能看破荣成的所有所思所想。”
夏初玖自然不会知道,杜望为了救他一命,用一张轿牌送他去了迎宾馆。丹心澄明轿能让轿客在几个时辰内通晓人心,可惜近年来轿盘灵力减弱,丹心澄明轿使了这么一回,怕是几十年都不能使了。
杜望一笑附和:“所以说你在最后一瞬也是看懂了珠玑倾慕你的心思,才这么快就决定成亲的?”
夏初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扬眉:“那是自然。”
新婚之夜,芙蓉帐暖。
珠玑扬起脖颈应和着夏初玖的亲吻,赤裸的肩膀和脖颈在烛光下漾出漂亮利落的线条。明明是第一夜,却仿佛最后一夜一般极致癫狂,她像是拼尽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要在这个男人的掌控下做一瞬开尽一生的昙花。他抚摸着她的肩膀,她的手臂,她的脸,她的唇,轻轻啜吻着她的眼睛。珠玑心头炸开从未有过的疼痛,她哆嗦着手指轻轻地,不让他察
觉地摸到枕下,那是一支上了膛的手枪。
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江夏夏初玖,逼死自己的义父,害自己流落江湖,辗转人手。机缘巧合之下,她遇到了塞北王荣成,以夏家基业为诱,要荣成帮自己这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忙。她痛恨夏初玖,恨到想让他同自己的义父一样一无所有后再输掉性命。然而她更痛恨的是自己,痛恨那个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夏初玖的自己。
不仅仅是闹市惊马他拼命将她护在怀中时的四目相对,不仅仅是那幽暗阳光下他阻止自己解开纽襻的手,不仅仅是他望着自己遍身伤痕时悲戚痛苦的眼神。还要更早,早在义父自杀时他第一时间将自己揽入怀中的温暖。在她尚未来得及体会仇恨时,就体会到他的手掩住自己的眼睛,带来一片铺天盖地令人心安的黑暗。
她诱他一步步走入自己亲手设下的局,然而在最后一刻,却几乎不受控制地扑上去拦住了他要翻开牌九的手。她恨他恨得想让他死去,又爱他爱得想要同他一起死去。他赢了赌局,所以这就是上天的安排,万事归寂之前赐予他们的小小成全。
她已经抓住了绸缎中的手枪柄,在极致快乐中完结这一切,是她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然而却有热泪流下,熨在两人的肌肤间。分不清是谁流的眼泪,却烫得她心都疼起来,她听见初玖在自己耳边的低哑声线:“我
爱你,珠玑。你爱我吗?”
仿佛所有的防线瞬间崩溃,她放开握着手枪的手,揽上了他的背脊。
九
新婚三月,是夏初玖和珠玑极致甜蜜幸福的三月,那一阵子杜望极其厌烦两人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仿佛整个轿行的空气都腻歪得不会流动了。夏初玖却毫无所觉:“杜望啊杜望,你真不打算给自己找个老板娘吗?”
杜望信手将香谱砸到夏初玖身上:“老板娘不是你吗?”
夏初玖脸上浮上一层遗憾:“若我跟珠玑生个女儿,倒可以考虑将来嫁给你。当然了,你得还像现在这么英俊,到时候,怕是你就要叫我一声父亲大人了。”
在旁边沏茶的珠玑望着打闹的两个人,笑得温文尔雅,一如世俗女子。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的一个傍晚,珠玑来到轿行找到杜望,脸色苍白:“杜老板,我要一顶轿子,送我离开江夏。”
杜望静静地望着她,半晌方开口:“初玖知道吗?”
珠玑的脸上瞬间没有半分血色,空洞的眼睛牢牢盯着杜望:“杜老板是明白人,初玖他……毕竟是我的……杀父仇人,过往的岁月都是偷来的。若是说以往我还可以欺骗自己,现如今我怀了他的孩子,该如何这样佯装下去?我下不去手杀他,现今更因为怜惜这个孩子,连自己都杀不了。杜老板,我必须离开……”
门被猛地推开了,夏初玖站在门外面白如纸。珠玑落下泪
来:“现如今你全部都知道了,愿意放我走了吧?”
夏初玖竟然毫不意外,他直直地望着珠玑:“留下来,既然过去三个月可以,今后为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