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松揉着手里的核桃走下楼来,相较于万轻云的怒形于色,他显得老谋深算:“万小姐数日相陪,犬子不胜感念,自当迎娶小姐才不伤你清白名声。以你的身份虽然不能做我陈家的长媳,但今后在陈府外买个院子养着还是使得,纵使梧儿今后娶了正经夫人,我们松梧堂也不会薄待你的。”
不顾陈秋梧在身后追赶请求,陈青松自顾自地出门处理事务,一眼也没有看这个儿子。松梧堂的打手帮众守在门外,纵使一只鸟儿也飞不出去,何况是没有翅膀的万轻云。
陈秋梧想要回身劝万轻云莫急,徐徐图之,迎面却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万轻云的双眼被怒火点燃,脸色气得
青白:“陈秋梧!我真瞧不起你!”
倘若是养在深闺偷偷读《西厢记》《牡丹亭》的姑娘,不会不对陈秋梧这样的清俊书生动心。可惜对方是万轻云,自小随着帮众出生入死遍识风浪,她憧憬和喜欢的永远是比她强悍的英雄,而并非用下作手段把她囚禁在金丝笼子里的阴诡之徒。
松梧堂大少爷纳万帮小姐做妾的消息在隆平浩浩荡荡地传开。虽然是纳妾,陈青松却为了一雪前耻并不操办婚事,而是直接把两人锁进了洞房。
陈秋梧砸不开门,转身看见万轻云面若冰霜地坐在床边。尽管她面无表情,但陈秋梧伸手去够床上的枕被时却仍然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和急促的呼吸。
陈秋梧叹息一声,抱着被子转身离开,只说三个字:“你放心。”
万轻云的眼圈猛地红了,她将磨快的餐刀藏在袖中,已将手掌都划破了。她抬眼望着陈秋梧慢慢走到不远处,俯身将被子铺在地上,他的腿已经拆了夹板,但骨伤严重不可能恢复如初。原本也是刚刚及冠的翩翩公子,却注定要一辈子微跛。万轻云瞧不起陈秋梧的羸弱,但确实是因为她绑架了陈秋梧才让他遭此劫难。
四
纳妾不过半月,陈青松便为陈秋梧张罗迎娶商行家的女儿做正房夫人,在隆平铺陈十里红妆大张旗鼓,还特地请了万扬前来赴宴。那还是轻云被送入松梧堂后,第一次见到自己的
父亲。趁着堂上的宾客都只顾着恭贺新郎新娘,她走到父亲身边欲言又止。
但万扬看着她的表情却毫不怜惜,伸手将她递过来的茶水打翻:“真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你又是什么身份,居然穿红!”
一壶烫茶泼在了万轻云手上,登时便灼出泡来。往来的丫头看见不由得惊呼:“姨奶奶!你的手!”
陈秋梧在堂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陪着新娘敬茶,闻言推开众人将万秋云挡在身后,对和父亲平分秋色的黑帮头子万扬怒目而视:“你做什么?”
陈青松听见动静也慢悠悠走过来,声调拿捏得高高在上:“万兄这又是做什么?”
万帮虽然从松梧堂的手里掏得了生意,但儿女亲事这一出实在让万扬在隆平大大地折了面子。独生女儿没有婚仪进门做妾不说,不过半月陈家就大张旗鼓娶了新妇,摆明是将万帮的面子里子都扔在地上踩了两脚。但江湖上混出来的万扬深深懂得做低伏小的本事,他恭敬一礼:“陈兄太娇惯阿云这孩子了,左不过是一个妾,怎么能在太太面前穿正红色呢?”
万扬身后的万轻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倏地灭掉了,灰烬一样的惨淡。
陈秋梧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凄楚的温柔来,他喜欢的姑娘这样不幸,同他一样不过是父辈争权夺势的工具。这股子柔情让他倏地在父亲面前生出勇气,伸手抓住万轻云的手:“
阿云穿红色好看,我就要她永远穿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但万轻云的手依然冰凉。陈秋梧想要多攥一会儿,直到帮她暖热为止,却听见万轻云冷冰冰的声音:“放手!”
他下意识地松了手,却对上轻云一个凄凉的笑容:“你喜欢看我穿红色?”
她那样热烈的女子,本就是最艳的颜色才能配得上她。陈秋梧怔怔点头,却看轻云的嘴角浮上嘲讽的弧度:“我永远也不会再穿了。”
再好的颜色,他喜欢,就糟蹋了。
那一晚,陈秋梧没有同新娘圆房。对方枯坐一晚,眼泪打湿了喜帕,让他愧疚得仓皇躲到庭院,却无意在假山后撞见了万轻云同一名男子私会——正是趁乱潜伏进松梧堂的渔言。陈秋梧站在山石后,静静地让露水沾湿了喜袍。
“帮主牺牲小姐不过是因为万帮如今还不够强大,若万帮能取代松梧堂在隆平称霸,小姐自然能够回家。”
万轻云喜欢渔言,从她的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她不说话,但看着他的眼睛里是全然信任的光芒。渔言微微一笑:“若我能让万帮在半年之内称霸隆平,小姐可愿意嫁给我?”
万轻云有瞬间的惊慌,但她很快地镇定下来,“好!”
吐出的这个字伴随着如花笑颜在万轻云脸上绽放,是恰如其愿,是全心信任。
五
“如先生所见,如今的隆平只知万帮而不知松梧堂了。”万渔言从漆皮小盒里拿出雪
茄磕了磕,礼貌地让了让杜望后点燃,“方才跟先生所讲的,有些是隆平众所周知的,有些是我脑子里陈秋梧的记忆。昔年陈秋梧大婚不过半年,随陈青松在去洛阳办事时火车出轨,整车人都死了。树倒猢狲散,松梧堂在隆平很快败落,我便如愿娶了阿云。原本以为陈秋梧和他父亲一起死在了火车上,但几年后他又潜回隆平要重振松梧堂的名号。”他深深吸了口雪茄,在烟雾迷蒙中神情落寞,“我奉老帮主的命令去刺杀陈秋梧,货仓被他藏了炸药要与我同归于尽。但最终我活下来,他死去了。”万渔言顿了顿,又自失一笑,“其实这一段我都不记得了,全是别人讲给我听的。”他猛地抬头直勾勾地望向杜望,“我想知道,从那场爆炸中活下来的这个我,究竟是万渔言还是陈秋梧!”
杜望静静倾听,视线跨越万渔言望向屏风内:“最熟悉你的莫过于枕边人,难道尊夫人从来没有给过你答案?”
“阿云……”万渔言的声音不自觉放轻,他伸手将脸埋进两只手里,任夹着的雪茄烧到了修长手指,“我不敢,我怎么敢在她面前成为陈秋梧?”
他记得,万轻云是讨厌陈秋梧的。她很少对陈秋梧笑,总是冷冰冰的神情,嘴角挂着嘲讽的弧度。更多的时候不等他走近,她就抽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而如今的阿云不仅会笑
,还会照料他,会为他下厨,会依偎在他怀里说些傻傻的情话。阿云爱他,爱这个被唤作万渔言的他。
半年前,他脸上出现奇怪的溃烂,古怪可怖。与之汹涌而来的是那莫名其妙的属于陈秋梧的记忆。他每想起一分万轻云对陈秋梧的冷漠,就更惧怕一分可能存在的真相。阿云对他很好,甚至对他的脸伤也毫不介怀。但他却在镜中自己的溃烂脸部看出了陈秋梧的五官特征,他只能拿皮质面具将那半张脸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再不对阿云揭开。
“我并不明白。”杜望笑了,“先生愿意做万渔言,尽管去做就是,何必还要苦寻一个答案?”
万渔言将手放在心口:“阿云就要死了,这里有个声音告诉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是谁。有的时候看着阿云,我的心情会变得很奇怪。我明明那样爱她,然而那些陈秋梧的记忆,会让我……”
杜望叹了口气:“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便不妨告诉你,你那完好的半张脸长得极似我的一个故人。应是他篡改了你的记忆,变换了你的容貌。”杜望顿了顿,“幻术溃散和倾雪流玉轿的轿牌破裂有关,待我帮你修复,你自然就能清楚一切。”
堂内一片寂静。管家轻轻叩响了门扇:“杜老板,有位姑娘找你,姓谢。”
六
暖阁里,谢小卷正满嘴塞着马蹄糕,抬头看见撩袍子迈进来的杜望就是一噎。杜望仿若没
看见谢小卷一样,自顾自在桌旁坐下倒了盏茶水。谢小卷欢欣地去接,却眼睁睁看着杜望一仰脖自己喝了个干净。
谢小卷愣住了,满嘴点心渣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杜望,拼命顺下去嗓子眼里的点心,瘪嘴已经带了哭腔:“杜望你个大坏蛋!你一声交代也没有,就把我扔在了隋安!你知不知道我钱袋都被偷了,我连饭都吃不起,客栈都住不起,车票都买不起。我堂堂谢家大小姐,沦落到去扒火车。我这里,还有这里都刮伤了,你都不知道!不关心!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