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卷脸色苍白,微微扯出一抹牵强笑意:“我有些累了,你在下面等我。”
舞厅上方有专门为女宾备下的休息室,谢小卷走在楼梯上,正遇到配缨新婚的丈夫程瑞。他温文尔雅地微微躬身:“小姐若是方便,请帮我在女宾室叫一下我的夫人。她喝醉了,我带她回家。”
谢小卷点头,推门走进去,正看见配缨半倚半躺在沙发上,脸色酡红一片,手上还握着高脚酒杯摇摇欲倾。谢小卷扶住几乎要滑落在
地的她:“何小姐?你的丈夫在找你。”
她真的喝醉了,她扶着谢小卷的肩膀:“我不姓何,我的家在云头寨,我是云头寨的大姑娘,不是何昀的妹妹。”她的眼睛半闭半合,声音却执拗,“我不是,我也没有丈夫,对不对?对不对?”她推开谢小卷,却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一个东西从她腰间轻飘飘地坠落在地。谢小卷伸手去捡,只见那是个小小的金色牌子,不过三寸来长。一面雕着一顶小小的浮金小轿,另外一面写着几个字——三更入魇。
谢小卷全然愣住。三个月前她在温家茶庄醒来,身边搁着一个皮质小箱,里面古色古香的红木盘上,码放整齐的正是这些小小的轿牌。温家人告诉她,这些就是她丈夫的遗物!
谢小卷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抓住了配缨的手:“这牌子!这牌子!你是哪里得来的?”
配缨醉眼迷离地笑起来:“你认识这牌子?”她突兀一笑,“那你一定也是魔鬼。”
九
配缨对何昀的心思,在一些有心人面前从来都不是秘密。在那个雨夜听到何昀的对话时,何府的一个客人告诉配缨可以让她得偿所愿。她在新婚之夜灌醉了程瑞,偷偷溜了出来,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堤上找到树荫下神秘的浮金小轿。
何昀正在轿中酣睡,她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眼泪随之滑落,再睁开时已经是何府一片鲜艳的红
色。她穿着大红的嫁衣,透过金色珠帘看见何昀微笑的脸。堂前上首坐着她的父亲和何大帅,她的手被轻轻牵起,在众人的欢笑声和祝福声中,深深地拜下去。她浑身发着抖,身畔的新郎像是察觉她的惶恐,轻轻捏紧了她的手:“配缨,这不是梦,我们成亲了。”
洞房花烛夜,月光和爱人的亲吻落在她白玉无瑕的身体上,皎洁得一如她胸前的玫瑰。
这就是她说的两不相欠。
她配不上现实中的何昀,只有用自己的终身作为筹码,才敢怯懦地玷污他的一个梦。她一直提醒自己在何昀面前骄傲自矜,却终究还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低若尘埃。
她在何昀的梦中度过了一生,与他成亲生子,陪他戎马倥偬,乃至事无巨细鸡毛蒜皮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然而何昀醒来所能记得的不过是一些跳跃的场景。他或许会怅惘,又或许会愤怒梦见被自己鄙弃过的女人,但都无关紧要,没有人会长久记得一个梦。
但他毕竟曾经知道,毕竟曾经经历,这比她一厢情愿地徘徊哀叹幻想,已经好上很多。
然而三更入魇的魇,恰恰是在梦醒时分。你无法选择在梦境中终老此生,你必须醒来,在现实中付出更为惨痛的因果代价。她在梦中拥有了他一生,这一生的虚假甜蜜让她几乎忘却了这是她为何昀造的一个梦,以至于醒过来后苦痛百
倍千倍地增加。
何昀不爱她。
何昀不要她。
在离开梦境的一个月里,她躲避着程瑞,拼命克制住去找何昀的冲动。她想问问他记不记得他们在腊月十八成亲,微雪点染洞房外的红梅,分外好看;她想问问他记不记得他们生有三个孩子,长子怀静、长女怀楚、次子怀昉;她更想问问他记不记得,在他们双鬓雪白携手离世前,他曾温柔地问过她:下辈子可还愿意做他的妻子?
那是她漫长的一生。她以为得偿所愿后就能放下心怀,谁知道换来的却是刻入骨血的深爱。
她最终还是放弃,却抗不过相思之苦,恳求客人再次借出了三更入魇的轿牌。
客人微微一笑:“三更入魇寻常人一生只能用一次,我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运气。”
她讨来了轿牌,原本打算在舞会后找到何昀。她不再贪求一生,只想在梦里让他在自己耳边说一句:我都记得,阿缨。
但在与何昀跳舞时,她却恍然明白过来面前这个客气、疏离的何昀,才是她原本倾心仰慕的爱人。三更入魇轿,原本就毫无意义。
门被轻敲两声后推开,程瑞站在门口面色淡然:“配缨,回去了。”
配缨痴笑着站起,给了谢小卷一个大大的拥抱:“再见,我说的都是假的,你半点也不要信。”
谢小卷下意识抓紧了配缨:“等等,你还没告诉我那位客人到底是谁?”
配缨笑起来:“那是个了不
起的大人物,何府的贵宾,总统的谋客,前阵子还去清平谢家提过亲。”她眼光在谢小卷身上一溜,“就是方才与你跳舞的那个人呐,凌汉有名的新贵——余言。”
十
谢小卷转身跑下楼去,舞池中全是酣然起舞的红男绿女。谢小卷猛然觉得头痛,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栏杆,脑子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在月下的庭院里,被紧紧揽着的腰肢,近在咫尺的嘴唇,炙热的呼吸和含笑的眼角,以及她心中全心全意的信赖与爱慕。
会是他吗?会是余言吗?
她睁开眼睛,在庭院里终于看见男子高大的背影。她挤开人群跑过去,不由分说踮起脚尖想要摘去他脸上的面具。
余言往后退了一步,抓住她的手腕:“谢小姐喝醉了?”
她不说话,只执着地盯着他的脸。他笑起来,在朗朗月光下,用空余的手揭开了脸上的雕花面具。
极少有男子能长得如此英俊好看,谢小卷却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她说不上来那是为什么,只是直觉告诉自己,那并不是她记忆中滑过的那张脸。她下意识挣扎起来想要摆脱他的桎梏,余言却捏紧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拽,嘴唇咬着一丝冰凉笑意:“这是谢小姐的手段吗?欲擒故纵?”
谢小卷呆愣几秒,理智重回脑海,才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正是齐伯伯说过的,能够救自己父亲的贵人。她的平复让余言很满意,他
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我送你回家。”
余言送谢小卷回到宾馆,她干干道了一声谢,慌忙去开车门。余言一笑:“下周若有时间,我带谢小姐去看话剧。”
谢小卷咬着嘴唇,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提一下父亲的事情。但她还未开口,余言已经凑过来:“可以为我打扮得漂亮点儿。”
她匆忙拉开车门,跑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