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说来话长。”王杰叹了口气,方才还精神百倍,这会儿又蔫蔫儿地坐下了,“我替兄长去接个东西,结果莫名其妙听见一阵大喊声,正想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被扣下了。”
“我就知道你那兄长不是东西!”李达愤愤不平,仍然对昨日王将军的态度耿耿于怀,“果然就是他坑的你。”
“并不是谁坑的我。”王杰无力道,“不能怪兄长,我只是倒霉而已。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李达不解。好不容易冬休,偷着玩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帮人跑腿干杂活?
王杰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
低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我只是王家的庶子。”
李萼犹豫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
王杰涩然道:“我们家如今都是哥哥当家,风头都是哥哥挣来的,离了哥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李达似是想说什么,王杰却没看他,接着道。
“父亲已经不在了,主母体弱不问俗事,哥哥从前常年在外带兵,家中只有我与几个姊妹,感受并不真切,我一直当自己是王家的小少爷,从不觉得身为庶子是什么丢人的事。”
“直到前些年兄长回来了,我家门庭前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什么族人、师友……热闹得不得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王家从前的清静,并不是因为父亲逝世、家中只有妇孺幼小,不便打扰。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我和其他姊妹放在眼里。”
“父亲在时,他们只认父亲。父亲不在,他们只认兄长。而我们,只是王家的累赘,等到分家之后,自会甩出去罢了。”
都是意气扬扬的少年骄友,何时见过对方这般消沉?
李达忍不住心酸,想打断这番自轻自贬的言论,王杰却苦笑看他一眼。
“就连能够认识你们,也是沾了哥哥的光。”
“若不是我与王大将军还有兄弟之名,我也不能进太学。虽然最后只是被分到了堪舆馆……但能与你们同窗,已经值得我偷偷庆幸。”
“但是,从堪舆馆结业之后呢?”
王杰神情迷茫,哀愁笼着一身。
“届时我也已经弱冠,又身无学业,理应自谋前程,再不能赖在兄长名下。若是没了哥哥的庇护,我,我只怕沦落得稻草也不如。”
李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声音嘹亮。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立门户就是了,怕谁不成!”
王杰却没应话,默然半晌。
才犹豫地道:“原本,我也不想说这些,怕你们嫌我市侩,更徒惹你们不高兴。”
“但,事实便是如此……我曾同你们说过,我有一个族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
沈遥凌点点头。
魏渔身上那个“幽魂夫子”的传言,就是从他们那里流传下来的。
“她,她从堪舆馆结业后,也想去换些职位来做做,可处处碰壁,最终只得待在家中。家中姊妹多,闲言碎语也多,我曾见过几个姑娘围着她转圈,嬉嬉笑笑地叫她‘风水先生’,族姐只是垂泪。”
“后来再也不提什么差事了,没过多久便嫁了人,据说是在家中待不下去,匆匆嫁了的。”
沈遥凌攒紧手指。
她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身边除了一对双生的兄长阿姊,其余的全是堂兄弟表姐妹,无法完全体会庶子的心情。
但王杰所说的这位族姐的经历,却像把小刀子正戳在她的心上。
从牙牙学语到正式进入太学,沈遥凌心中都曾怀着一股意气。
因为不断地学习着新知识,见识越长越多,她时常有自己也无所不能的错觉,甚至心比天高,觉得只要是努力去做了的事情,就定然能做得成、做得好。
谁想到,从医塾结业之后,她所有的努力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个白养出来的闲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从前心中那些绵延不绝的理想,也终将成了妄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感觉着自己的衰老,自己的落魄,思绪不再活泼,身体渐渐吃力,偶尔回想起过去灿烂的青春时光,才惊觉原来如晨光一般绚丽短暂,稍纵即逝了,而她什么都没换回来。
那种滋味,是极其可怕的,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用力。
“那,你待如何?”
王杰深吸一口气。
“我也是看透了,堪舆一行,属实没有什么前途。”
“与那位族姐同期的成绩最优之人,是名姓白的公子,在学堂时与族姐关系颇为熟稔,族姐曾为我引荐过。他后来做了黄门侍郎,从二品!听着威风,是不是?可我与他相处一日,看着他对不同的人百般逢迎、千张嘴脸,做的事情与书卷上的东西一丝关系也没有,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王杰痴痴道,“既然我如今所学根本无用,学它干嘛?浪费这个时间,不如在兄长面前讨巧卖好,说不定日后,能在他手下混个一官半职……我这一生也有个托付。”
李达几个听得都呆在原地。
王杰年纪轻轻,却开口闭口谈论着“一生”,是很滑稽,但很显然,他们从未像王杰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些事。
太学之中,各个学塾学馆也已经高低有别。
他们这些学子,分明各个都是家中身处备受宠爱长大的,却因为身处冷落的堪舆馆,所以在面对众星捧月的医塾时,都得仰着脖子。
同在太学之内,同为祭酒名下的学子,其实都已经这般不同,所谓公义、平等,在许多时候只是表象而已,一戳就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