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孟飞回到嘉州那晚,一位丘川大学女学生坐上母亲卿幽兰亲自驾驶的轿车,悄然回到嘉州县人大机关大院宿舍楼。
略作安顿,柳清柔去了卧室与早已睡下外公外婆亲热摆谈一阵,又去小屋瞧了瞧熟睡中的柳家老二柳清波,最后回到客厅,蜷缩在沙上,与母亲唠嗑。
这位从小集万千宠爱一身的二十二岁少女,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父母分居濒临离婚的事实,哭得眼睛红肿,雨打梨花,楚楚可怜。
卿幽兰只说了这些年夫妻之间种种琐事导致感情破裂,对那晚嘉州宾馆惨遭凶险的经历只字未吐,宁愿让女儿觉得母亲过于执拗略有做作之嫌,也不能让她从此记恨自己的亲生父亲。
作为女人又是母亲的卿幽兰心中那份苦楚,或许除了那晚当事人江宁以外,无人得知。她只能默默面对女儿言辞中隐含的责备之意,神色坚毅说道“妈也四十四岁,也该为自己而活了,或许你现在无法理解,妈妈不怪你,待你到了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
柳清柔叹口气,神色黯淡说道“我不是不理解,也不是不支持,刚开始听说您俩如此境况我确实有些怪您任性,后来听您说起缘由,我之所以伤心,是因为作为女儿太失职,却不知妈妈心中多年所苦,我的泪水也是自责泪水。妈,只要你过得开心就好,爸那边我去做工作,他本来就将去宁州任职了,或许您俩分开一段时间,彼此冷静思考之后,再面对夫妻感情何去何从,应该是最理性的选择。我和柳老二不会太过干涉你俩的意见,毕竟小孩不参与大人之事。只是……我还是觉得难受……”
话到此处,少女眼泪又出来了。
母亲将女儿拉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轻拍她肩头,喃喃道“当你出生时,我第一眼看着女儿,忍不住落泪了,女儿啊,做女人苦啊!”
女儿柔弱无骨,靠着母亲闭上眼睛,眼泪顺颊缓缓流下。
窗外北风劲吹,母女俩同睡一屋。女儿轻声道“妈,跟您商量个事儿,按照学校规定,大四下学期可以外出实习,也可去偏远地区支教,班上好几个同学选择去四川甘孜州支教,我也想去。”
卿幽兰豁然起身,坐在床上,神色慌张地问“为何去支教?就在丘川找家企业实习不更好么?哪怕去舅妈姜姒做事那家上市公司也行啊!”
侧身躺着的女儿轻轻摇头,淡然道“不,我想去支教,做有意义的事情。去公司实习有啥意思呢,不过就是学着做白领而已,像个木头人,任人左右指使;参与支教多好啊,将自己所学教给孩子,哪怕时间短一点,只要有成效,也是很有获得感的,用大学生的话说,‘挺有范儿’。”
卿幽兰盘腿而坐,伸手替女儿理了理额前刘海,柔声道“你个家伙,长得倾国倾城,我怎能放心让你去大山里支教?这些年,报纸刊登着不少支教老师被侵害的案子,想想就害怕呢。你确实想去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那你去嘉州最偏远之地横山吧,那里地势险峻,校舍破烂,师资缺乏。江宁曾经找过我,他现在横山分管文教卫生,来县城到处求菩萨善心给予资金修缮校舍,也不知要到多少资金,反正县保险公司同意捐赠横山教育资金八十万。我让江宁安排个条件相对较好的村小,至于支教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由你自己确定,如何?”
柳清柔眼神突然变得游离模糊,似有柔光闪烁,话语有些犹豫“横山啊?听说跟四川大小凉山有些神似,但我从没去过,要不,妈,您让江宁拍几张照片来瞧瞧?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去横山支教。只是,既然参加支教,就应当去条件艰苦的村小,如何?”
卿幽兰抿嘴一笑,心中稍安。
关了灯,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卧室传出母亲爱怜责备声“去去去,这么大个姑娘,怎么还如小时候那样,需要妈妈抱着睡?真是没羞没臊的!”
“嘻嘻,就要,我就要!”
腊月三十天,阴历最后一天,称作除夕,天下团圆。
清早,江宁拉起睡懒觉的孟飞,背着竹篓去农贸市场买菜。今日中午晚上都得做一桌满汉全席,按江家湾习俗,一天当一年,表示吃喝不愁,当然得准备数量质量都很讲究的食材。
按照周淑英和孟母商量确定的食材清单,两位年轻人穿梭在行人熙攘的农贸市场里,很快购得满背篓食材。
看到菜摊上摆放着色泽新鲜极为诱人的驴腿,江宁挪不动脚步,就询问价格。孟飞拽一把死党,如同牙疼般倒抽凉气,高声道“太贵了吧,一斤二百三,即使买半腿驴肉,也得七八百元,刚才所买整篓食材才不足四百元呢,宁娃子,咱不买,如何?”
中年摊主饶有深意地瞧着这位面孔熟悉的年轻人,瘪嘴揶揄道“哟,飞哥,照理说瘦死骆驼比马大,曾经一掷千金的孟家公子,咋啦,不当总经理了,就连几百块钱的肉钱都舍不得啦?”
孟飞迅涨红脸,嘴唇嚅动,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江宁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驴肉腿,大声道“你这个摊主,大过年的,说这些话不嫌嘴臭?给老子一并称啦,全要!”
摊主面对豪气金主,朝着自己嘴巴拍打一下,哈哈笑道“小哥说得对,大过年的,说这些话不吉利。”
孟飞扭转身子,望向人头攒动的集市,眼眶湿润。
走在返程途中,背着竹楼的江宁拍拍手提驴腿的死党,轻声道“别记在心上,这样的场面你应该早就想到过的,只不过突然面对别人的揶揄嘲讽一时不大适应而已,谁人前不说人,谁不被人说?对不对嘛?只有坦然面对这些可能也肯定出现之事,你才能真正坦然接受孟家药业的没落,才能更加努力去打拼,重整孟家药业也才有希望。”
孟飞点点头,抿嘴挤出微笑,苦涩道“道理我都懂,只是面对别人嘲讽时,心头还是很痛。”
江宁递来一支烟,替他点燃,大步朝前走,说急着回家做饭,任由孟飞闲逛,只是记得吃饭前回来就成。
每个人的心魔,唯靠自己挥刀斩杀。就如当初自己父亲去世时,他江宁最怕看到别人怜悯目光,第一时间逃之夭夭。终于有一天,他背着母亲去草池乡医院看病,方才知道父亲去世是永远不可逆转的事实,唯靠自己撑起这个家,这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做到的,何惧别人眼中自己是个啥。不管过去孟家药业有多辉煌,孟家公子有多光鲜,早已成为过眼云烟,被风吹雨打去。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一代七零后生长在整个伟大时代,拥有太多前辈人无法想象的重大机遇,今天的落魄不等于明天不得翻身。
一家五口吃过丰盛的午餐,江宁陪着孟飞去县看守所探望孟父孟鹤堂。听县公安局副局长、父亲战友周向阳说起,孟鹤堂因为另外牵扯一桩经济诈骗案子,涉嫌收买违法所得的药材,原本争取到的判二缓三就此作废,被送回看守所重新侦查,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水落石出。
受探望规定限制,县看守所只同意亲人孟飞进去,江宁就蹲在大门外石阶上抽烟,安静等候。
孟飞提着满满装有煮熟的腊肉香肠和一条香烟以及生活用品的袋子,跟随干警走进一间特殊屋子,见到一头白的父亲,眼泪奔涌而出,凄声大喊“爸,您受苦了!”
隔着铁窗的孟鹤堂神色淡然,朝着泪如雨下的儿子露个笑脸,淡然道“老孟,外面的情况我都知道,你每月打来的生活费、每两个月一封信我都已收到,有些道理你说得很明白我也接受,儿啊,你长大了,比你这个大老粗老爹不知强过多少倍,老老孟相信,我儿一定能重振孟家药业。”
孟飞坐在凳子上,紧紧握住父亲双手,颤声问道“你每个月都收到生活费?还有信?”
孟鹤堂白头轻点,反问道“难道不是?”
孟飞扭头看一眼看守所大门方向,擦一把泪水,哽咽道“爸,我在京都,虽然边读书边打工,但是也只挣得小钱,学费和绝大多数生活费都从江宁家借来的。你收到的生活费和信函,肯定是江宁所为。”
“妈妈在周阿姨母子照顾下,身体已然全面恢复,只需每半年去趟医院例行检查就行。爸,我结交了一个此生过硬的兄弟,这是我们孟家的福份。”
孟鹤堂闻言动容,颤声感慨道“第一次见到小江,我当时就莫名信任他,以后你有出息了,千万不能忘记自己兄弟。锦上添花之事我们要做,雪中送炭帮扶一把更莫犹豫。人家江宁以前受到咱家帮助,现就在雪中送炭。孟家人如今受恩就要记得将来感恩。只是,你老爸现在是家里的拖累,苦了我儿呐!”
孟飞再次哽咽道“爸,你莫这样说话。”
儿子突然破涕为笑,欢声道“我现在京都大学旁听,学得很多知识,这次我回嘉州,途中遇到一位省药监局的处长,约好将来我完成学业,她给我介绍一家全省药业翘楚企业,我去打工两年,既学得一身本事,还能挣得原始资金,到时再出来打拼,重新创办孟家药业。”
“您安静等待法律审判便是,我相信,法律是公平的,无论怎么判决我们都不上诉,完全服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