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新在赌坊内听人来报知此事,恐顾大嫂做出事来,便撇了赌档,回到兴平酒肆问备细。听闻只伤了马通家人,便道:“此却不妨,我也识得马通,偶有往来,待我明日邀他吃酒,看他有何话说。”顾大嫂道:“这马通既有叔父在京为官,怎肯善了?定要写书与他叔父。说不得,只好先作,将他拔除。”孙新蹙眉道:“你却恁般毒。”顾大嫂道:“你只知饮酒耍钱,须知他本不是甚良善之人,奴既已做了,何必心软?”孙新道:“叵耐他叔父颇有些得势,如何能拔除?”顾大嫂笑道:“虽拔除不得,须吓他一吓,便可无虞。”孙新无奈,只得应了,二人细细计较一番,计议定了,已是亥时,二人便睡去。
只此三日过去,忽然有强人夜扰登州,大郎孙立得报,便披甲执锐,引军出城,强人却一哄散去,并未捉得一人,孙立只好引军回转。却不料城内坊中杀死一人,州官引仵作前来勘查,只见一行血迹淅淅沥沥,直至马通宅前阶上,便无踪迹,众目所见,州官不好回护,只得叫人围了马通家,撞开家门,只见凶刀放在窗下,马通看了,目瞪口呆,叫起屈来。州官名人将马通一家三十余人捉了去,讯问究竟,众人只说不知,马通疑是顾大嫂害他,便连连喊冤,只说孙新、顾大嫂是凶犯,州官无奈,便去见孙立商议,孙立道:“我那兄弟虽是顽劣,却不会无故杀人,只管问他便是。”州官踌躇一番,只是无计,便查问起来,孙新、顾大嫂及赌坊、兴平酒肆等好汉夜间却在别家饮酒赌马吊,天明方散去,店家及客人多有目见,州官无奈,只好将马通家人加刑,家人熬刑不过,写了呈词,只说是马通夜出,不知去向。州官见了供状,唤了一个押司计议,这押司道:“却不可再究,也不可施刑,只将马通好生相待。”州官道:“如此怎了?”押司笑道:“那孙立势大,马通亦有京援,此事只须慢慢来,看个风头,方可决断。”州官叹道:“只好如此。”
却说马通叔父得信展读,看罢又惊又怒,径来见殿直学士。那学士姓李,这日正在府中,马通叔父问了寒温,二人先说了朝政之事,李学士正要肃客,马通叔父献上一铜簋,李学士见了甚喜,摩弄良久,马通叔父见机便说其侄马通久在登州,寻得此铜簋来献,尚有一铭文古鼎,待交割便送来呈上,李学士大喜,便嘉言几句,马通叔父辞了出去。待捱过三日,马通叔父又去拜李学士,一见便放声大哭,李学士便问其故,马通叔父便说侄儿遭人陷害,身入囹圄。李学士听了沉吟不语,马通叔父哀告,不求无罪,只望薄惩,便是大恩德。李学士写书一封,差人送往提刑司主官处,那提刑官知他与梁师成颇有渊源,不敢怠慢,指派了专人前去登州问案。这人老于刑案,慧眼如炬,竟将马通杀伤人命一案翻了过来,落个查无实据,州官见机行事,只为攀告孙新、顾大嫂一节,打了马通二十小板,放归家中。马通得了性命,便重金求购了一尊古鼎,并各色珍物,送往京中不提。
那顾大嫂见奈何不得马通,他又不来寻周四郎,只当他惧怯,便也不去理会。不料这马通在家中日日切齿,欲要报仇,只为孙立为登州兵马提辖,孙新、顾大嫂豢养许多好汉,一时无计。那马通叔父一日公干密州,途径登州,便归于家中,叔侄相见,马通放声大哭,马通叔父见此情形,心中忿恨,便出钱买了孙立麾下一个校尉,探得些事,罗织些“擅留粮纲,出拥旗枪”等罪,约了几个相好之人弹劾孙立。孙立知了,慌忙托人转圜,辗转求到朱勔处,时朱勔献太湖石,徽宗亲赐名曰“神运昭功石”,圣眷正隆。在朱勔处一番使费,孙立落得仗责四十,留任置管三年。
这孙新正在与一干闲汉饮酒,闻知孙立之事,便撇了众闲汉,来探望孙立,孙立见了兄弟,欲要斥他几句,见他醉了,只是叹道:“那马通岂是轻易撩拨之人?兄弟不可再造次。”孙新见哥哥不悦,诺诺而退,回转家中,便与顾大嫂说之,顾大嫂道:“原是不该生事,只你兄弟名姓在这登州放哩,周四郎便来求奴,若不救他?却叫好汉们耻笑。”孙新道:“哥哥嘱我不可造次。”顾大嫂道:“若听此言,将来悔之晚矣。”孙新不语。顾大嫂道:“只做下,不说便罢了。”孙新道:“如今有何策谋马通?”顾大嫂道:“且看马通行事,再议不迟。孙新道:“只是一遭,须得干净些。”
却说马通恨不能立时除了孙新、顾大嫂,可叹他生来羸弱,使不得拳棒,求来京援又奈何不得孙立,只怀恨在心,在家中朝夕闷坐,日久便生出病来,家人去请医延治,服了几剂药,无甚起色,却愈重了,直至手麻足痹,头晕目眩,饮食不进。顾大嫂侦知大喜,便唤瘦长汉来,命他去潍州请顾二郎来此。
这顾二郎原是蔡州一个道人,善治杂症,一日吃醉了,却错拿了药,将一个人治死了,蔡州府便要捉他到案,他弃了道装逃至登州,被两个差人拿住,三人路过顾大嫂酒店,顾大嫂看他姓顾,又怜他通晓医理,便要买放了他,差人看顾大嫂面皮,收了银钱,佯作被他逃去,回登州便不提起,只作未曾拿获。顾大嫂又遣人将顾二郎安置在潍州,让他还了俗,却不许他行医,只是以打卦起课为生。
这顾二郎闻顾大嫂来召,便行了两日夜来见,顾大嫂与他说了备细,把与他几锭大银,这顾二郎在顾大嫂手里拾得一条性命,恩同再造,又得了几锭大银,如何不肯?顾大嫂亲去置办了虎铃、药箱、幌子与他,顾二郎便扮作游方郎中,栓束了几串干果在身上,迤逦往登州而来,待进得城来,展开幌子,转起虎铃,有人唤他,他只是不理会,径往马通家,到得马通家,在左近摇铃,口中不住叫:“五运微、六元正纪,神术协调阴阳。七情伤损、八脉劳倦,妙药扶正祛邪。”正在吆喝,见马通家开门走出一个家人,那家人道:“你可是铃医。”顾二郎却不答话,只顾细看他,那人又道:“却来作怪,怎不睬俺?”顾二郎道:“我正待你出言,好察你之疾。”家人道:“你却是个浊嘴鸦,俺唤你自有道理,怎可无故说俺有疾?”顾二郎道:“你形容瘦弱,面皮萎黄,气息低促,可是时有腹痛?”家人惊道:“你却如何得知?莫不是要来赚俺?”顾二郎笑道:“你好生无理,说甚赚你,我看你寒凝气滞,食后可有腹痛?想你必是用茶汤来解。”家人心忖,若说他打听得来,却怎会知我腹痛之时要饮茶汤?想是有几分道理。”便道:“你可医得?”顾二郎笑道:“脾胃失和,不过寒滞而已,甚是易医。只是少食多食。”那人道:“好生奇怪,少食又怎多食?”顾二郎道:“食而少,是少食。分而食,是多食。只是不可贪凉,少食厚味,常服砂仁,再佐以沉香、木香,终无大碍。”那人听了道:“你且等得一等,俺家尚有人患病,也请看一看。”说罢唱了个喏,踅身入去,不多时便扶出一个老苍头,但见这老苍头跛了一足,口中淌著涎水。顾二郎慌忙去扶,安置他坐在阶上,这老苍头口齿不清,问不出备细,顾二郎无奈,只好细细看他,又与他诊了诊脉,动问了症状,笑道:“老丈却来戏我。”家人道:“他病非一日,何故说戏你?”顾二郎道:“虽是年老,莫说有病,小疾也不曾有,亦不曾伤了足,可不是戏我?”老苍头登时立起道:“你这铃医真个高明,俺实不曾有甚疾病。”顾二郎道:“只顾来相戏,岂不误我行医济世?”家人道:“你且不要薅恼,俺家主人久病,欲寻个好郎中,特来试你一试。”顾二郎道:“不须说病,我若能医得便医,只讨酬金二两,你可肯?”家人道:“你却要恁般高价。”顾二郎道:“你岂不见我这一身干果?均是贫家小户与我作谢,我并不计较。你家上户,是我衣食所在,只不能少。”家人道:“罢了。就请你入来诊治。你却姓甚名甚?”顾二郎假说叫作曲明,便随了他入去,穿过几重院子,径到马通卧房,见马通头上裹著缠头,睡在床上。顾二郎问了起居饮食,诊了腕脉,细思一番,开出早晚两剂汤药,家人看了,只觉寻常。顾二郎道:“燮理阴阳,只在运用之妙,不在药石易僻。”家人只好付了酬金与他。顾二郎又道:“虽是寻常药饵,务要购上好生药,照方煎服,十日便可大好。只是一遭,若要痊疴,须用我秘药二剂,十日后我自配了药送来。”家人大喜道:“如此感铭至极。”顾二郎唱了喏,揣了银子自去了。
却说马通,只肖得五六日,便一日好过一日,目眩渐减,饮食如前,有了气力,已能下床闲走,一家自是欢喜不尽。到了十日上未时,顾二郎自来叩门,家人迎了他同入,马通也来叙礼,叙礼罢顾二郎便解下腰中红黄两个个葫芦,各倒出一碗汤药,嘱道:“此药是我秘制,待晚间喝下一碗,晨起再喝下一碗。须忌绿豆、凉瓜、山参,若有腹痛,不用理会,只去登东罢了,待浊恶病气排尽,便无碍了。”马通闻言大喜道:“得曲神仙救我,实是感恩。”顾二郎道:“前番得你酬金,我必要尽心延治。待五日过,若是不好,可遣人于南门报我,我当再效力。”说罢唱喏去了。
马通心中不疑,待用罢夜饭,命家人将汤药煨了一煨,取来服了,登时便肠鸣起来,须臾又有些腹痛,只是记得顾二郎之语,只好忍耐,待到晨光初现,便又喝下一碗汤药,却不料腹痛大,如同刀绞,马通大叫一声,便死了过去。众人惊起,来看马通,皆慌了手脚,有说必是服了山参,有说两碗汤药服用混了,有说罐中煮过绿豆未曾洗净,有说快去寻那曲明来,一个家人恍惚听得“曲明”二字,好似听闻取命,心中惊疑,忙去南门寻人,直到辰时将尽,也未访得曲明来,只好回转家中,见家中另请了郎中来,郎中只说马通身上灼热,病势凶恶,不敢开方。正说间,只见马通睁开双目,瞳仁乱颤,鼻中溢出血来,登了几下腿,便呜呼了。众家人慌了一阵,围著尸身哭起来,一面盛殓,一面报官。州府听闻又是马通,心中惊俱,自家不来,命押司引仵作来勘验,仵作见无药方,也无药渣,又见不似中毒,只好草草勘验一番,报说并未下毒,只是庸医不识药理,用药过猛,马通久病羸弱,以致误命。州官听报心疑,那押司却道:“若说跷蹊,只能暂厝,马通家人必报于其叔父,他叔父央人来查,那时尸身早坏,又不似中毒,他没奈何,只在大人处衅事,端的不妥。”州官道:“你意若何?不妨直言。”押司道:“马通家人原不知究竟,不若照仵作之言,他不去医馆延医,自家请了铃医,铃医平庸,马通久病羸弱,以致病死。”州官道:“也只好如此。只是这铃医须有个下落。”押司道:“此却甚易,只是既寻获不得,只胡乱画影,分放下去。若是拿得来再究问,若是已逃去了外府,自有外府拿他,不干大人事。”州官称善,命人画了图影,分付了,便不再去问。
顾大嫂已早早遣去了顾二郎,闻报马通已死,心中暗喜。孙新却不乐,只说使这诡伎面皮不甚好看,顾大嫂作他一番,又好言抚慰他,叫他勿要告知孙立,只作不知罢了,二人依旧经营赌坊、打理酒店,登州无人不知他夫妻名姓,由他二人日渐坐大。
作者:燕北